韩信身着铠甲,踢着脚下的石子,闷闷不乐道:“可是为什么你也要去?你的病还没好呢。”
张良有些哭笑不得,他的身体一直都不怎么利索,也早就习以为然,如今见韩信这样上心,心里面也很感动,便道:“我在彭城养病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韩信有些气闷,皱着眉头看着他道,“你一走我就照顾不到你了。”子房在自己这边,自己日日上心,亲手照顾,抓药膳食一样不落,还是只能把他的病情控制成不太爽利,没有真正好起来。等到了彭城,汉王看着平日里似乎对子房好,实际上根本就不会过多关心他的病情,只会问他拿计策,子房怎么能好起来!
张良笑了,真正的真心实意。韩信待他,确实尽心尽力,十分真诚,他不傻,能够感觉到他的一片赤诚之心。这使得张良在方方面面都不由得多想着韩信一点儿,提点他一些。
想到这,张良就不由得无奈地温柔道:“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要是那边不好了,我再回来好不好?你别这副不高兴的样子了,要是在送别宴上还这样,汉王见到内心不知几多弯弯道道。”语罢,他伸出手,轻柔地给韩信抿了抿鬓边的碎发,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道:“好了,来,笑一笑。”
这个动作算得上十分亲昵了,张良又是在为他着想,还这么温柔,韩信一下子就连耳朵尖都红了个透底。他伸手捏了捏张良柔软的掌心,小声道:“我知道了。”
送别的那天,韩信站在城墙上看着大军进发,头一次感觉自己心里跟空了一样,仿佛从胸口处牵出了一丝线,跟着那军中的一个人到了远方。
第15章 壹拾伍
一.
夏侯婴一手揽住身前的男孩女孩,一手提着缰绳,驭马飞奔至前方的马车前。
刘季坐在车内,手小心的拿着帘子,看见夏侯婴手里只有两个孩子,心里就先凉了半截。他有些失望道:“其他人呢?”
夏侯婴下马将孩子放下,跪地请罪道:“臣无能,只找到王子和王女,夫人他们都没找见。”
刘季有些心不在焉的挥挥手,略有些失望道:“罢了,这么乱的局势,也怨不了你。”
语罢,众人再次开始逃亡,期间几多惊险。一次,项羽的军队离他们不过一里。后方斥候来报时,汉王当即将两个孩子扔出车外,道:“别怪为父的心狠,你们下去了,这马车才能跑快一点。”
如是三次。好在滕公一次又一次把他们抱起来,才没让这两个孩子被父王抛弃,落于项羽之手。
见此情景,不知是谁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等到了下邑,暂时安全休息一阵,刘季看着风尘仆仆的诸位将领,自己都感到心酸,不由得叹道:“眼下这个局面真是令人灰心丧气,孤愿意把函谷关以东作为封赏,也不知道谁能够与孤一起建功立业呢!”
后面那辆稍小一些的马车的帘子被掀开,张良被何义扶着走出来。他尚在病中,面色惨白,却看着汉王道:“汉王,依良所见。九江王黥布是楚国的猛将,却同项羽有隔阂;彭越与齐王田荣在梁地反楚,这两个人我们可与他们联合,立即利用。而汉王的将领中唯有韩信可以托付大事,独当一面。如若汉王决定舍弃函谷关以东的地方拿来封赏,那何不把它们封赏给这三人,那么楚国指日可破。”
此时是彭城兵败,汉王正在逃亡路上。之前的结果同张良猜测无二,项羽同北方田荣缠斗,彭城兵力空虚,汉王攻下彭城轻而易举。然而攻下城池容易,守住城池却难。尤其汉王此刻好大喜功的本性暴露无遗,汉军将领夜夜置酒高会,防守的士卒们轮番醉得一塌糊涂。张良尚在病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这恶劣的情况一无所知。等到知晓之时已然晚矣,项羽从西边进攻,从清晨开始,一路向东推进,到中午时到达彭城,汉军大败。
此次战况异常惨烈,张良病恹恹的坐在马车中时,都能看到由于楚军的逼挤,数十万汉军士卒都死伤掉进睢水,睢水为之不流。当时尸山尸海,整片水域弥散出流动的腥红。
一想到这幅场景,张良便忍不住要动容。他再次坐上马车,跟随众人向西逃亡。
二.
紧赶慢赶,众人风尘仆仆到了荥阳,与大将军韩信汇集兵力后,众人才彻底安心下来。
韩信面色紧绷,不发一言。他指挥诸多士卒加快速度筑起前几日就开工的带墙的甬道,准备同黄河南岸相连,直达敖仓。此地粮仓富集,如若他们能先一步取得,至少可保证两年内军饷无忧。
载着张良的马车帘子刚被掀起一角,何义便听得面前银甲闪烁的大将军冲他道:“到我院子里去。”那声音似是从胸腔中发出来的,音色低沉而克制,仿佛十分压抑。
何义听着有些不对,但自家先生生病时都是由这位大将军亲手哺喂,再怎样也不会错,便点头依言照做了。
张良在马车中昏昏沉沉,连带着听着韩信的声音都仿佛在梦里似的,十分遥远,若有若无。待到他走下马车,进入房间的一路上,已然是身体的本能在支撑着他的一言一行,连日的病痛将他的脑子都累得糊涂,无法思考,偏偏自己修炼的太好,旁的人都只以为张先生虽然面色不佳,但仍然温文尔雅,一举一动皆是大家出生的良好礼仪。
张良并不知这是谁的院子,只是浑浑噩噩地习惯性地进了主房。他刚在床上靠坐了好一会儿,缓了一点儿精神过来,房门便被猛地开关。他茫茫然抬头,还没看清来者是谁,便感到自己被一具暖烘烘的身体给抱住了。
一个很急切,又带着点责怪后怕的声音在他耳边断断续续,语不成调道:“……好在你还是好好的……你不知道听说你们兵败,死了那么多人,我有多害怕。我好害怕其中有个人就是你……生病不要紧,只要你还在,病都可以慢慢养……你也真是的,说了病重了就要回来找我,怎么一直都不回来呢……”
语速由急到徐,语气也越来越委屈。张良听着听着就想笑,那昏昏沉沉中,他竟悠悠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他病中母亲抱着他,拍着他入睡,安慰他,告诉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情景。
张良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他少年时背负国仇家恨,韬光养晦,秘密谋划,一招出而天下惊,被追杀的日子里,他才不过十八岁,心内惶惶而无人可依,前方泥泞遍地,而他踽踽独行。后来为了等待机会,他独自一人举目无亲到了陌生之地。白日里他结交朋友,在人间烟火里穿行,谈笑风生。而到夜里,却只得自己一人在偌大的房屋里孤独寂寥,辗转难眠,不知前路在何方,不知机会在何处。整整十年,除夕夜里百家灯火,水道里河灯缓行,唯有他,一壶酒,一人影,到天明。
后来他终成气候,成为别人的左膀右臂,汉王需要他,萧何需要他,大家都需要他,他也就胜券在握,面不改色,谈笑风生,一副十拿九稳的模样。他被人捧的高,也站的冷。孤独久了,难免习惯,不过偶尔总是会忍不住想,谁能来陪陪我,哪怕只是陪我坐一会儿,给我点安慰也好啊。
暗暗地渴望很久的东西有朝一日竟然实现,张良病中难得的带了点孩子气。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双手双脚齐上,一把抱住了面前这个暖烘烘的身体,清朗的声音低低的,带着点鼻音,有些撒娇道:“你好暖和,让我抱一抱……”
怀里的身体僵了一瞬,不过张良并未察觉,他还在那身体的颈间蹭了蹭,然后连自己也不知道地长长地睡了过去。
三.
张良醒来后同汉王及诸位将领进行了一次会谈。
汉王不适合带兵作战,那么就留在荥阳守城,同项羽对峙,刚好甬道打通,连接黄河南岸,可取敖仓食。令大将军韩信出关北上,一路向东挺进。既已联合九江王黥布和梁地的彭越,可令他们在后方同项羽打游击,时不时断截粮道。
张良虽仍在病中,站在地图前纵观天下局势时却神采奕奕。他一双眼眸在黑夜烛火中闪闪发亮,道:“如此我们即为三面包抄的形势,若能在人心上加以指点,项羽众叛亲离,必不会同我们久战。待到他油灯枯尽之时,我们可寻机将他永绝后患。”
众人皆以为然。
韩信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张良指点江山,瘦弱的身子在一圈高壮的大男人们面前也毫不逊色。他清朗的声音里满是胜券在握,秀美的面庞上迸发轩昂英气,光芒熠熠的眼睛比烛火还亮。
韩信总觉得张良的体内有金戈铁马,有奔流洪水。不过他一直够聪明,够理智,才会用一座城池,一道闸门封锁住了这些动人的神采,在平日里只显出沉静安定,与世无争,温柔可亲的模样来。每每只有这种时候,譬如宛城门前,鸿门宴上,还有荥阳城里,他身上那些本该有的尖锐,狠辣,还有一种将众生玩弄于掌间的隐隐的蔑视才漏了条缝出来,让他光彩夺目的令人挪不开视线。
韩信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感觉自己心跳的太快,再快,这不够亮的屋子就要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