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他们被请到后堂稍坐,东家很快出来,对方是个络腮胡子,碧眼绿须的胡人,却说得一口流利汉话,听说贺湛他们的身份之后,一见面就热情无比。
“两位郎君喜欢什么香料只管与我说,只要敝店有,就当小人送给两位的新年贺礼,还请不要客气!”
少女掏出帕子递给东家:“你闻闻这个香,是否是在你们这里买的?”
那胡人接过帕子嗅了嗅,惊异道:“不错,你是包家的小娘子吧?你爹最爱到我这里来买香了,但这种香殊为难得,我从西域也只不过带了两份回来,一份早已出售,一份想留着私藏,包郎君与我相交多年,几番纠缠,我这才忍痛割爱的,你们若还想要,却没有了。”
少女道:“我听我爹说,这种香有个胡名,叫达里。”
胡人:“达里在古大食语里,是宫廷的意思,这种香从白衣大食的宫廷里流传出来,原名叫苏木里达里多,意思是秘密的宝藏,珍贵异常,据说制香的人早已去世,留下来的仅有现成香料,并无制作方法。”
贺融追问:“这么说,这种达里香,除了你这里,基本上在中原都找不出第三份了?”
那胡人点点头:“不错,我祖上与那制香人有些渊源,所以才得了两份。”
贺融:“还有另外一份呢?”
胡人略有遗憾:“卖了。”
贺湛挑眉:“你不是说世间仅存两份吗,怎么还舍得卖?”
胡人狡黠一笑:“天下没有不能成交的买卖,要看对方出不出得起价格。”
贺融问:“卖给谁了?”
胡人想了想:“我也不大记得了,是十来年前的事,当时我还在长安开铺子,正好与一位贵人偶遇,当时我夸口我有天下绝无仅有的香料,那贵人就想看一看,结果一见之下十分喜欢,非要让我卖给他。对方并未表明身份,但从他与他的随从部下说话的口吻来看,应该是一位习惯经常发号施令的人。”
贺湛又问:“他长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胡人比划一下:“大概这么高,没有胡子,面容黝黑。”
贺湛奇怪:“你说你只带回两份香,为何他们时隔十年之久,如今还能在用?”
包小娘子代为解释:“我看见我爹那儿是一大块香饼,平日他舍不得多用,都是一小块一小块敲下来烧的,上回我从他那儿敲走了好大一块,让他心疼许久。”
胡人点点头:“非但制香手法本身罕有,香饼上面用模子印出的花纹,也是大食特有的玫瑰。”
贺湛望向贺融,后者摇摇头,意思是没什么想问的了。
出了铺子,两人先将少女送回去,又慢慢朝都督府的方向走。
贺湛:“难道真是李遂安他爹,镇远侯李宽?”
贺融皱眉道:“那人说的身高,满京城的权贵门第里,也能找出不少,李宽的确面色黝黑,但十年前我们不在京城,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胡子。”
贺湛:“这好说,可以找人问一下。我曾记得,李家与谋逆的贺琳还是远亲,会不会李宽当时的确暗中与贺琳勾搭?李宽收买了王府长史翁浩,让他设法将刻有太子生辰八字的巫蛊木偶放在了王府,又去告发父亲?”
贺融:“李宽与翁浩之间可能真的有某种联系,但贺琳应该没有指使过李宽去干这种事,因为一来当时贺琳忙着谋反,没空去陷害父亲,二来如果李宽真站在贺琳那一边,陛下不会没有发现,李家也不可能至今还安然无恙的。”
贺湛百思不得其解:“李宽是义阳长公主的儿子,又是前镇远侯的嫡长子,一出生就等于继承了荣华富贵,如果真是他与翁浩勾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陷害父亲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贺融:“人心都是欲壑难填,不管怎么样,起码目前李宽的确有嫌疑,我这就去信一封给大哥,让他提醒父亲小心些。”
贺湛点点头,他也觉得父亲耳根子有时候太软,容易为奸人所趁,有大哥在,起码还好一些。
晴光正好,天阔云高,街上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但两人已然没了信步游赏的心情。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的长安,还有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巨变。
……
大年初一,作为统领北衙的大将军季嵯原本是不必当差的,但季嵯还是到宫里来了,毕竟大过年的,底下人虽也还来当值,心里难免懒洋洋的懈怠,有他以身作则,大家起码还能提起点精神。
宫城西北面的银汉门,门口两名当值的禁军,正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篇,一个说自己昨夜守到什么时辰才睡,现在几乎困得睁不开眼,一个说他昨夜手气不好,输了多少钱,看见季嵯带着人路过,忙闭口不言,装作一副认真值守的模样。
季嵯一笑而过,没有训他们。
当上司的,要懂得对下属一张一弛,成日训人也没用,只要不影响差事,这种日子,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不必太一板一眼。
他从银汉门一路巡视到望仙台附近,眼看一切如常,正要往前再走,迎面又来了一队人。
“大将军!”程悦也看见了他,忙过来行礼。
当初贺湛新入北衙时,程悦还是羽林卫统领,后来贺湛掌羽林卫,程悦也顺势升职,如今相当于季嵯的副手。
程悦拱手笑道:“大将军新年好,新春大吉,诸事顺遂!”
季嵯也含笑回礼:“诸事顺遂,无往不利。今日并非你当值,怎么入宫了?”
程悦:“大将军不也放心不下吗?”
两人相视一笑。
程悦道:“西边我方才巡视过了,您就不必再走一回了,天气冷,不如到值房里去歇歇脚,暖口气。”
季嵯:“也好,我带了些吃食来,让人放在值房里的,你今日早起,想必也还没来得及吃饭吧,走。”
望仙台旁边有个小屋子,从前是放杂物的,后来有时风雨大了,禁军会进去躲避,久而久之就变成了禁军卫士歇息的地方。
里头正有两名羽林卫的百夫长在躲懒,见长官们进来,忙跳起来相迎,又生怕被骂,行礼之后就匆匆离去,头也不敢抬。
程悦摇摇头:“这些小兔崽子!”
季嵯一笑:“也就过年让他们躲躲懒,平日这样必要重罚。”
桌上一小堆瓜子壳,但季嵯放在柜子上的吃食无人敢动,他袖子一拂,将瓜子壳扫落在地上,打开纸包,露出里面的烧鸡。
“有些冷了,将就吃吧。”
小屋子只有一张矮案,两人都是武将,也不讲究那么多,直接就相邻席地而坐,扯着烧鸡开始吃。
“当值不能喝酒,这有肉无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季嵯笑道。
程悦也笑:“我还记得我头一年入禁军,当时过年,正好也是咱们一起坐在这个小屋子里。”
季嵯:“那时候吃的什么?”
程悦:“卤豆腐!”
季嵯哈哈一笑:“当时我手头拮据,连烧鸡都没舍得买!”
程悦唏嘘:“可不是,那会儿我们都还是禁军里的小喽啰,我这一身武艺,还多得您的指点呢!”
季嵯摆摆手:“我肯指点,也得你肯努力上进。”
程悦:“一晃眼就这么多年了,眼看鲁王就要被立为太子,也不知咱们以后的光景如何!”
季嵯洒然一笑:“只要咱们忠于陛下,忠于朝廷,自然无虞。”
程悦蹙眉:“怕就怕,陛下……之后,鲁王性情优柔,抵不住那帮世家的进谏,又不肯重用寒门子弟了,到时候咱们这些毫无背景,被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就是头一个遭殃的。”
季嵯沉默片刻,叹道:“人事有兴废,一朝天子一朝臣,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们又奈之若何?”
程悦自失一笑,摇摇头:“罢了罢了,不说这些……”
他无意间抬眼,不由咦了一声:“柜子上好像还放了酒瓶子,我去看看。”
季嵯任他起身走向柜子,一手撕下鸡腿,一面笑道:“肯定又是哪个兔崽子偷偷在这里藏了……”
“酒”字还未出口,季嵯蓦地瞪圆了眼睛,手中鸡腿应声而落。
他的后背心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那匕首深深插了进去,鲜血正从刀口处汹涌而出,很快将背面软甲都染湿了。
而匕首的另一头,正牢牢握在程悦手里!
第60章
任凭季嵯身手再厉害,后背要害处中了这一刀,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但他死死撑住桌案,身体挺得笔直, 一如方才, 怎么也不肯倒下。
哪怕一张口,鲜血就从嘴巴里汹涌而出, 很快将前襟布料染红,他依旧死死瞪住前方, 只为了问一句——
“为……什么……”
“大将军,我这一手功夫,多得您的指点, 当年您赏识我, 提拔我,对这些,我一直铭记于心, 感激于心。我曾以为,您当真是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这个高位,对此,我敬仰万分,发誓要和您一样,依靠自己的能力打拼功劳。但后来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程悦刻意压低声音,又加快语速,但兴许是人之将死,五感分外敏锐,季嵯竟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他微微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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