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融温声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方归,甚至不知还回不回得来,你也大了,许多事情,心里该有个底。你入禁军,就是一个起点,将来走从军的路子,也未尝不可,边境不宁,你将来就不愁没有大施拳脚的时候,不过在那之前,须得先低调行事,积攒功劳。”
贺湛心里酸涩而又软作一团,就像那天三哥和他说“我不能把你拉到悬崖上,让你陪着我去披荆斩棘”一样。
他的三哥待他这样好,事事为他谋划,为他考虑周全,却又没有牵着他的手亦步亦趋,而是放手让他自由翱翔,如老鹰对待雏鹰那般。
这个比喻有些不伦不类,三哥才比他大了两岁,他不是雏鹰,三哥也不是老鹰,但这种感情是类似的。贺湛觉得,即使自己将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像三哥这样的人,他也不可能生出像对三哥这样复杂的情感。
如兄如父,患难与共,深入骨血,又牢牢烙刻在魂魄。
贺融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说道:“大哥是长子,在竹山时,父亲颓丧不振,是大哥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他爱护兄弟,尊敬师长,疼爱妻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兄长。”
贺湛收敛起纷乱思绪,仔细倾听,他知道三哥肯定还有下文,也不打断。
果然,“但是,如今齐王卫王其势已成,父亲想要与他们争,是争不过的,还很容易犯错,落入圈套。大哥沉稳有余,却容易裹足不前,流于优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怕他有时会引父亲走错路。二哥看似豪爽勇武,实则粗中有细,父亲与大哥若肯听他的,有时反倒更好一些。我并不能预料一家的前程,但你心中应该有自己的成算,不要随波逐流,记住,在禁军,要忠于陛下,脚踏实地,只要有这一身本事在,就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贺湛听出三哥话里有话,而且隐隐约约指向更敏感的话题,心中不由一紧。
皇帝现在就三个皇子,要说他对父亲没有任何期盼是不可能的,但他没有三哥想得清楚透彻,对自己未来,也只是模模糊糊一团。
贺融的话就像一只手,为他拨开眼前迷云。
“三哥,我明白,你……你这一路多保重。”贺湛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贺融忽然朝他伸出手。
贺湛茫然。
贺融:“大哥二哥嘉娘他们,甚至是侄儿,都给我送了礼物,你的礼物在哪里?”
贺湛哭笑不得:“哪有人这样主动讨要的?”
贺融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我教了你这么多,快点把所有私房钱拿出来买赠礼!”
贺湛:“三哥,你也太狠了,我攒了好几年呢!”
贺融:“就跟你要这一回,指不定以后就收不到了。”
贺湛忙呸呸呸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贺融笑了。
……
有皇帝发话,贺融的冠礼很快就准备妥当,而且异常隆重,连齐王世子贺臻都没这样的殊荣。若贺融是贺泰长子,又或者他不是即将远行,恐怕就有人要多想了,但现在,大家都清楚,皇帝这是在加恩。
贺泰没有放弃为贺融娶妻的念头,他甚至已经物色好了一门婚事,对方是御史中丞林家的女儿。
御史中丞虽然品阶不高,但林家家风清白,家风甚好,据说这门亲事还是宰相周瑛给介绍的,贺泰听说之后就满意得不得了,还上禀了皇帝,想让皇帝为贺融赐婚。
且不说贺融根本不乐意,林家姑娘的母亲更不情愿,谁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个即将远行,很可能回不来的男子?即便这个男子是皇孙,但女儿却很可能刚成了亲,就要顶着皇孙妃的名分守寡,更不必说贺融身有残疾,只要在把女儿当女儿,而非货物的人家,他就不是一个好女婿。
但林氏女的父亲,也就是那位御史中丞,却不这么想。
他是亲眼见过贺融的,对方思路敏锐,谈吐风仪无一不好,腿脚有疾,那也不影响日常起居,若是等到贺融顺利出使归来,届时就不是他们林家能高攀得起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所以在皇帝询问林中丞的意见时,他便应承下来,又提出希望能够等贺融回来再成亲,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选好日子,匆匆忙忙将女儿嫁出去,是会遭人耻笑的,女儿如今年方十四,他们当父母的,也希望能多留她一些时日。
林中丞其实这也是为女儿留了一条后路,万一贺融回不来,两家也只是订婚而非成婚,女儿不必因此背上寡妇或再嫁女的名声。
皇帝一听有道理,就答应了。
于是在贺融还来不及反对的时候,皇帝与贺泰等人,就已经将婚事敲定下来,贺融莫名其妙多了一位未婚妻。
不过这件事对贺融而言只是小小的困扰,现在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譬如从长安前往西突厥的路线,如何绕过萧豫与东突厥的势力,平安抵达西突厥,能否说服真定公主,能否先保住自己一行人的性命等等,比起多了个未婚妻,这些远远来得重要。
日子很快一天天过去,到了临行前两日,贺泰让厨下准备菜肴,将全家人都喊到一块,连袁氏和贺嘉等女眷也到场了。
济济一堂,儿女双全,让他恍惚有种回到竹山的错觉。
酒过三巡,女眷先行告退,余下贺泰与贺家几兄弟,说话也方便一些。
贺泰举起酒杯:“三郎,你此去,山重水远,归期不定,今日为父与你的兄弟姊妹们,就在此先给你践行了,望你一路珍重,平安而归。”
“多谢父亲。”贺融举杯回应,一饮而尽。“您如今在工部一切顺利,儿子也在此祝您鹏程万里。”
贺泰闻言非但没有高兴,反倒流露出一丝忧色:“你们有所不知,工部事务琐碎,陛下又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我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就怕被陛下怪罪,吃不了兜着走。”
酒水下肚,多了几分醉意,他忍不住泄露了自己的郁闷:“齐王与卫王在京城那么多年,管理刑部和礼部,井井有条,与他们相比,为父刚刚起步,什么都不是。”
贺融也正要借此机会劝诫:“陛下在位逾二十载,不是耳根子软容易听信谗言的昏庸之主,他老人家看臣下办差,办得好不好是其次,最重要还是用心与否。只要用心,有心去学,哪怕办得不好,知错就改,陛下也能谅解。”
贺穆也道:“三弟说得是,上回父亲送错了寿礼,陛下非但没有怪罪,反而觉得父亲孝心可嘉,敕封父亲,我们也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贺泰揉揉额头:“其实那天的事情,我事后想想,觉得会不会被人算计了,你们说,会不会与齐王有关?”
贺融与大哥贺穆对视一眼,他们都以为父亲至今云里雾里,没想到父亲还会想到这一层,但事情已经过去,皇帝将父亲封为鲁国公,就是不想再追究,再旧事重提也没什么意思。
“父亲,此事没有证据。”
贺泰点头:“我晓得,也就是与你们说一说罢了。”
贺融:“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还请父亲恕我无礼僭越。”
“咱们父子亲密无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贺泰摆摆手,都说远香近臭,平日里感情淡淡的儿子即将离开,他最近看贺融也变得无比顺眼起来。
贺融:“父亲行事,只需记住两个字,就可畅通无阻,深得帝心。”
“哪两个字?”贺泰被挑起好奇心。
贺融:“公正。公正处事,公正无私,无论何时,不要徇私,不要顾虑太多,这世上能保住我们的,唯有陛下,我们无须看任何人的脸色,只要跟着陛下走,万事无忧。”
贺泰若有所思:“这样就可以?”
贺融轻轻点头:“这样就可以。”
……
两日眨眼即过,终于到了出发的那一日,薛潭到鲁国公府来接顶头上司。
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离愁别绪,反倒乐呵呵的,仿佛对未来旅途充满期待。
贺融看了他一眼:“鱼深兴致不错啊,想去突厥想很久了吧?”
薛潭乐了:“彼此彼此,贺少卿也很精神,连竹杖都换了新的。”
他知贺融并不在意腿脚的事,是以也开口无忌。
贺融:“我五弟新做的,好看吗?”
薛潭扑哧一笑:“您这摆明是让我夸,我能说不好看吗?”
贺融:“那是不能。”
两人上了马车,一路驰向城门。
皇帝派来的人手早早等在那里,一百禁军,英姿飒爽,个个是年轻力壮的儿郎。
贺融知道这些人多是良家子弟出身,从北衙里挑出来的——那些出身高门的,大多不愿意干这种可能有去无回的苦差事,当然也有宋蕴这样,自己愿意,但家里人不让的。
禁军里过来一人,向贺融行礼。
“卑职羽林卫百夫长陈谦,见过贺少卿。”
贺融听过他,原先是武威侯张韬的亲兵,身上有陈年旧伤,退下战场后就入羽林卫教习新兵,是贺湛在禁军里的顶头上司。
“陈百夫长无须多礼,往后我们就是生死与共的同僚了,此行的禁军由陈百夫长带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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