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秀拧眉:“您的意思是,即便我退让了,太子也不肯放过我?”
李宽摇摇头:“我不愿在您二位中间挑拨离间,不过前些日子,我得到一个消息,就在安王将灵州商户倒卖军饷之罪状上奏朝廷之后,太子曾经派过东宫舍人李昀去过灵州,还登门拜访过安王。”
贺秀一凛:“是太子让他去的?他打算做什么?”
李宽道:“李昀离开灵州的时候,据说神色甚为失望,依我推断,他应该是奉太子之命,特地去灵州找安王,而且正与那些商户有关。后来我府中有位门客,正好与李昀是同乡,平日也偶有往来,两人在喝酒的时候,李昀无意中露了口风,说是太子想与安王合作,帮他在陛下面前求情,让灵州出兵去救真定公主,可惜被安王一口回绝了。”
贺秀并不愚钝,这中间虽然有许多谜团,但串来连去,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
“太子找三郎合作,要帮他救真定公主,这肯定不是毫无条件的,那么条件是什么?商户的事情,陆家牵扯其中,我也写信给三郎求过情,难道太子想借此扳倒我?”
他越想越是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连神色也蒙上一层阴翳。
李宽温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多想无益,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你想退,别人未必肯让你退,你现在在京城,在陛下跟前,有什么事,尚能及时反映,一旦离开长安,回到封地上,太子若在陛下面前说点什么,我是外臣,不可能时时待在陛下跟前,届时,你怎么办?”
贺秀恨声道:“我都不想与他争了,为何他还不肯放过我!一计不成,又升一计,现在竟还想捏造罪名陷害我?!”
李宽:“其实太子现在很害怕。”
贺秀冷笑:“他的东宫之位稳如泰山,还有心思算计别人,有什么可害怕的?”
李宽道:“他既非嫡出,又无战功,更无兵权,能当上太子,全因投胎时抢了先,是长子,所以他时时防备,悬着一颗心,就怕太子之位随时被人抢走。你见过抱着松果的松鼠吗?太子其实就像那只松鼠,死死攥着手里的松果不放,不惜将松果塞入口中保存。别的皇子,如你,如安王,如兴王,他们都有兵权在手,而太子什么也没有,所以他内心深处,一直很害怕。”
贺秀沉默片刻,似反问,又似自问:“这样的人就是未来的天子?将来我还得向这样的人卑躬屈膝,俯首称臣?”
李宽笑了笑:“太子之位已定,连嫡皇子都争不过他,你有什么法子?”
贺秀咬牙切齿道:“说到这个,我一直疑心嫡皇子的死与他有关,可惜手头没有证据!”
李宽看着他:“既是如此,殿下还想退吗?”
贺秀抬眼,一字一顿道:“我,不,服。”
李宽道:“太子现在手中无兵权无战功,身边围着一群寒门出身的臣子,势单力薄,连与世家抗衡的实力都没有,先帝尚且还能时不时打压世家,到了太子将来登基那会儿,别说弹压了,恐怕都拿世家毫无办法,太子很明白这些现状,这是他惶恐的软肋,所以一有机会,他一定会为自己,或者为自己身边的人揽权,揽功劳,殿下只要从这一点下手,就会知道,太子并不难对付。”
贺秀没有说话。
……
李夫人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李宽姗姗来迟的身影。
她忙起身迎上去:“怎么这么久?”
李宽道:“与纪王说了一会儿话,怎么这么急?”
李夫人便将自己特意在路上等真定公主,亲自出面邀请对方过府叙旧,却仍是被对方婉拒的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末了她道:“九死一生回来,却放着长安太平安稳的日子不待,非要去灵州,而且她现在身边也没一个亲人了,咱们李家与她算是最亲近的了,她却连见也不见,跟着安王到处跑,你说真定公主到底是在想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李宽面色淡淡,却不意外。
“她不是疯了,只不过想走另外一条路罢了。”
迎上李夫人莫名的眼神,李宽哂笑一下:“那不妨就看看,到底是她的独木桥好走,还是我的阳关大道好走。”
几乎同一时间,真定公主也与贺融在谈这次陛见,谈李夫人的拦截。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早作准备,尽快离京,是非之地,风云将起。
第133章
在得到嘉祐帝的准许之后, 贺融吩咐文姜让人收拾行李,两日后就启程回灵州,他与真定公主都认为长安如今已成是非之地,夜长梦多, 自然是越快回去越好。
这次在京期间, 太子几番让人请他入宫小聚,都被贺融推脱掉了。他知道太子会做什么,无非是兜圈子旁敲侧击打听他的想法,确定他不会倒向纪王那边, 再看能不能拉拢他, 为先前的事情找补, 他甚至能够想象太子脸上挂着言不由衷的笑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彼此虚与委蛇, 互相试探底线。
贺融也知道, 他的拒绝必然会让太子大为不快,甚至得罪太子, 以后灵州有什么事情, 也不必指望太子能在皇帝面前帮忙美言,说不定对方还会落井下石。
但贺融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 从前他以为太子听得进劝,所以还愿意说上几句,现在完全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 已经到了相见陌路的地步。
他们几兄弟之间,横亘着世家、寒门、勋贵几方势力,各种私欲与利益交织在一起,注定往昔情分越来越淡,终至不复得见,贺融早有预料,可当这一天来临前,他依旧难免惆怅。
贺融难以避免地想起从前,当年在房州,家境困苦,一个钱尚要掰成几份花,太子知道贺秀喜欢吃肉,知道贺融喜爱甜食,知道四郎喜欢油饺子,知道五郎喜欢葱油饼,知道贺嘉喜欢绢花,几个弟妹的喜好,他全都了然于心,每回拿着猎物和草鞋去县上集市换钱回来,总要一样买一点回来,让所有人皆大欢喜,唯独他自己,两手空空,却还满面笑容。
当年几乎什么也没有的太子,愿意与家人分享他仅有的东西,然而如今一人之下,几乎什么都不缺的太子,却将自己座下的位置,怀中的权力搂得紧紧,生怕漏出一丁点。
难道这世间所有人,当真只能共患难,而不能共富贵?
真定公主听见他说这话,毫不客气地调侃:“我当安王殿下心硬如铁,原来内心也有如此多愁善感的一面?”
两人是极熟的,私下说话,真定公主无须顾及对方的颜面。
贺融慢慢道:“我也是人,也有喜怒哀乐,公主不能因为我平日少笑,就对我有偏见。”
真定公主一乐:“得,是我有偏见,不该取笑你!不过话说回来,这世间本就有千万条道,哪怕同胞兄弟,走得也不尽相同,若太子如今英明果断,睿智无双,你们对他心服口服,那又该父子相疑了,说来说去,人心不过如此,你既能看清,但愿你将来,不要走他们的老路才好。”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贺融沉默片刻,道:“请公主当我的眼睛,耳朵,若我行差踏错,还请及时告知,我非圣贤,难保无过。”
四目相对,真定公主看到了他眼中的真诚。
她欣慰道:“你有这份心,就说明你与他们截然不同。君子慎独,说得容易,世上能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贪欲人人皆有,上至天子,下至匹夫,哪怕是口耳相传的明君,同样不例外,但他们能青史留名,无非只有一点:克制。”
贺融:“克制自己的贪欲。”
真定公主颔首:“不足则贪,不平则鸣,朝堂争斗也好,商贾逐利也罢,莫过于此。我从前年轻,对你高祖父满怀怨愤,觉得若不是他,我的家国就不会覆灭,后来才明白,即便不是你高祖父统一天下,也会是别人,说到底,还是贪欲不止,纷争不断,自取灭亡。”
她望着贺融,柔声道:“三郎,我希望你能避开我的父兄,你的父兄,这些人的覆辙,走出一条自己的阳关大道,为你自己,为我们,也是为这世道。”
贺融回望半晌,缓缓点头。
两人正说话之际,外头忽有侍女来报,说兴王殿下过来了。
真定公主微微一笑,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趁着还未启程,我出去走走,再多看几眼长安,说罢便起身告辞。
她前脚刚走,贺湛后脚就进来了,两个人打了个照面,贺湛主动行礼。
“公主安好。”
“殿下好。”真定公主颔首。
“早日离开长安吧。”
也没等贺湛回答,她留下这句话,就兀自款款离去。
剩下贺湛回头看她背影,莫名其妙。
“三哥!”贺湛提着东西大步踏入厅堂。
贺融抬眼,目光触及他手中的篮子,扬起下巴点了点。
无须他开口询问,贺湛就知道他要问什么,将篮子往对方身前一放。
“一些吃的,我去京城几个蜜饯铺子逛了一圈,给你带着路上吃。”
“文姜也准备了。”贺融道,随手从袖中摸出帕子丢过去。“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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