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负手打量着四周,心中不禁冷笑一声,真是个荒凉的破地方。
“顾衍之,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见……过你。”
“七岁那年,我被继母赶出家门,流离失所。是烨君捡到了我,给我饭吃,还不顾他父皇的反对,坚决要把我带在身边。因为他说,我的眼睛长得甚是漂亮,如浩瀚星辰一般令人着迷。”
萧逸兀自说着,见顾衍之不言,便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直活在嫉妒与鄙夷之下,随时可能就被皇室的人杀掉。是烨君,一直在护着我。十四岁那年,趁他打盹,我偷偷吻了他。我告诉他,我爱他。自那之后,我们便一直在一起。”
“烨君……是暮沉。”
“没错。所以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勾引我的烨君?”
顾衍之不言,只是低头,伸手攥着腰间挂着的一枚玉佩。
萧逸不知眼前这个瘦弱得病恹恹的教书先生有什么特别,居然真的令烨君动了真心思。一袭白衣,纤瘦而虚弱,呆呆地杵在他面前,仿佛一朵轻轻一触,便折了茎干的白莲。
“你爱尉迟烨吗?”
顾衍之突然泛起微笑,望着萧逸。
“我自是最爱他。”
“那倘若,他不是尉迟烨,只是一无所有的普通人呢?”
萧逸突然说不出话来。他不耐烦地看着眼前不知所云的顾衍之,愠怒地握紧了剑鞘。
“我心悦暮沉,心悦一无所有的尉迟烨。”
顾衍之苍白无力地笑着。
“别说了。”
不知为何,萧逸总觉得自己被触怒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深埋在内心的情感。
“他一无所有,却是我的全部。是他的锦国,害得我家破人亡。可心里若是抽离了他,我变只剩空壳了。暮沉,尉迟烨,不论他叫什么名字,我都会等他遵守诺言,回来亲手将我手里这花种开出的花,赠予我。毕竟,他是我的全部了。”
“我让你别说了!”
萧逸怒喝一声,打断了顾衍之的话。心中仿佛被他那些疯言疯语狠狠刺痛一般。突然,他用尽全身力气握紧了剑鞘,愤怒地拔剑而出,狠狠一剑刺穿了顾衍之的胸膛。
鲜红的血迅速在白衣上晕染开来,又顺着冰冷的剑刃,一滴一滴,滴在了月光铺满的土地上。
顾衍之僵在微笑的表情,嘴角仍是念着暮沉名字时的弧度,而眼底的光,却一点一点,犹如吞噬夕阳的夜幕般,暗了下来,终是完全涣散了。
顾衍之的身体不受力的向后倒去,剑刃从胸膛划出,那白衣染血的躯体,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剑刃上的血,溅了萧逸一身。
“萧……萧大人……”
身后的将士也懵了,不知所措地唤着萧逸。而萧逸听到后,也从震惊中缓了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本来没想杀他的……是他,是他!偏偏故意扯什么暮沉和尉迟烨。烨君……就是烨君,没有其他名讳,是萧逸一人的烨君,仅此,而已。
“埋了吧。”
“埋……埋了?这怎么和皇上……”
萧逸如尖刀一般冰冷的眼神扫过,将士再也不敢说什么,开始慌张地在一旁徒手挖起了坑。半晌,将已经开心变冷的顾衍之丢进了坑里,将土厚厚掩埋。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
春意渐暖,生机盎然。而锦国的新帝却莫名地生了一场大病。太医院所有太医出动,皆道只是惹了风寒,而迟迟不见好转。
瑞定元年,便在新帝时好时坏的病情中度过了。这一年,嘉亲王一边协助病中的新帝打理朝政,一边无微不至地伺候着新帝,凡事定要亲力亲为。
尉迟烨对萧逸的照顾,还是心怀感恩的。当尉迟烨倚在病榻上,喝着萧逸亲自煎出来的药汤,却仍一如既往地念叨着本打算出巡一次边境时,萧逸才会面带愠色。
萧逸苦笑,他知道,尉迟烨是想如约去寻顾衍之回来。
终于还是迎来了这一天。
这几日,尉迟烨的病情好转了几天,未见复发,便匆匆张罗着去边境巡访之事。
“烨君。”
临行前,萧逸挂着淡淡的微笑,试探着换了一声尉迟烨。
“何事?”
尉迟烨紧了紧身上墨色的披风,扫了一眼身旁的萧逸。与往日不同,萧逸的笑,仿佛多了几分无力的苍白。
“我是真的爱你。”
萧逸用那双好看的眼眸,绝望地看着尉迟烨。
“你知道,我非去不可。”
说罢,尉迟烨起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率一众军队策马离去了。
萧逸仿佛断了线的木偶,一下子崩塌了一般。他知道,待尉迟烨回宫,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失神地望着尉迟烨远去的背影,萧逸苦笑着,轻声哼起了童谣的曲调。
那是七岁初遇尉迟烨时,这位带他脱离地狱的皇子,教给他的第一首童谣。
又是一年春。
瑞定二年,酒街已有了更加繁华之貌。临镇频繁的商贸往来,使酒街越发得热闹。
尉迟烨几乎是一路策马狂奔,笑着赶来了酒街。他像一个开心的孩童一般,打量着酒街的新变化。
“衍之,对不起,迟了一年。我这就来接你回家。”
尉迟烨笑着,轻车熟路地策马向熟悉的小屋飞奔而去。
下马,急叩柴门。尉迟烨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心心念念了一年多的顾衍之。
“谁?”
屋内传来一声女童的声音,分外警觉。
“池荷,是我!”
听到是池荷的声音,尉迟烨越发地开心了起来。丝毫没有察觉到池荷声音中的颤抖。
“是……暮沉叔叔吗?”
“是我!池荷,我回来了。”
半晌,屋内传来了叮里咣当的声音,一个身着藕色单衣的小女孩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看到门外当真是暮沉叔叔,一下子哭了出来,用尽全力地望门口奔去,几次险些摔倒。
池荷……她怎么了?尉迟烨原本喜悦的心,忽然被揪了起来。
池荷速速地开了门,一下子哭着跌进了尉迟烨的怀里。
“别哭别哭,池荷,你慢慢说。”
尉迟烨眉头紧蹙,抚摸着池荷的头来安抚这个小姑娘。池荷几次想要开口,却皆因抽泣喘不过来,又压了下去。终于,在尉迟烨的安抚下,池荷渐渐平静了下来。
“暮沉叔叔,小叔叔他,他……”
“他怎么了?”
抚摸池荷头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尉迟烨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仿佛只要池荷一张口,这不祥的感觉便会讲不安的心挤出来,摔在地上变得粉碎。
“他被一个叔叔带走了,到现在……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士兵叔叔们也全都……都被杀掉了。等我醒过来,尸体不见了,坏人叔叔不见了,小叔叔也不见了……”
突然,尉迟烨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前一刻,心还在不安地躁动。此时此刻,那颗心好似已经不再跳动了一般,坠落,粉碎。
池荷哭着,将那夜人间地狱般的光景告知了尉迟烨。
萧逸!
心中的怒火顿时熊熊烧起,尉迟烨愤恨地紧攥拳头,牙齿仿佛都要被咬碎了一般。浑身瑟瑟发抖,面如蜡色,青筋暴起。
“去哪了……带去哪了!”
尉迟烨蹲了下来,双手紧紧地抓着池荷的肩膀,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只听见了小叔叔说月见山,什么只有你和小叔叔去过的地方。酒街我都找遍了,月见山我也去过了。可是哪里……哪里都没有小叔叔啊!已经被坏人带走了吧!”
不可能!
尉迟烨的内心抗拒着池荷的话语。若是萧逸带着顾衍之回锦国囚禁起来,就算自己病得一塌糊涂,也不至于丝毫没有察觉。
月见山,芍药地……
“带她回锦国,给朕请最好的太医来治。无论如何,朕要她的腿好起来。”
尉迟烨蓦地起身,神情凝重。他扭头对身旁最近的一个将士命令道。
“是!”
将士铿锵有力地回应。
“暮沉叔叔,你果然像那些大人说的一样,已经是皇帝了。”
池荷用稚嫩的小手拉了拉尉迟烨的衣袖。
“池荷,你乖乖听话,在家等我。我这就去带你的小叔叔回家。我们三个……回家。”
说罢,尉迟烨苍白一笑,起身上马,独自一人,向月见山飞奔而去。
芍药绽红绡,巴篱织青琐。
正值芍药花开的时节。高柳新蝉,燕语鸠鸣,月见山一路向暖,一派生机盎然的初夏场景。
池荷说她听见了月见山,只有他和顾衍之去过的地方。那便……只有一处。
至芍药地,尉迟烨下马,径直向那个充满回忆的地方走去。
那是他第一次向顾衍之表明心意的地方,是他第一次吻了顾衍之的地方。
是从芍药地再走一点,一个偏僻而静谧的山洞旁。山洞不深,里面杂草丛生,聒噪的小虫直扑人面。尉迟烨不停地翻找,恨不得将密密麻麻的野草通通连根拔起,看看顾衍之是不是正躲在草丛下,依旧以书卷掩唇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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