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了,我躺在塌上,月光透进来,钻进他的眸子,是那样温柔昳丽。
缱绻缠绵。
“白春礼……”
......心里眼里全是他。
耳边似又响起了干娘的声音:“我的乖儿,可算叫映兰那小蹄子遭了报应。”——映兰是干娘的死对头。
“她遇着何事了?”
“作孽太多,怕是要灰飞烟灭了。”
“干娘这又是听谁说的?那映兰最为恨你,任谁人都知道也断不会叫你知道了去罢。”
“你这精灵鬼,”干娘戳了戳我脑门,“不巧让我发现她最近身体开始变得若隐若现,这可是灰飞烟灭的前兆。”
说完又啧了啧:“没想到她会是这个下场,怕是她自己还未发觉,毕竟知道这个说法的人并不多。”
灰飞烟灭。
可我偏偏最后自私地想知道,何为情,何为爱。唤着他的名姓,双眼一热,就模糊了。
……
三月下旬,院中桃花开了,但被风吹雨打,没几天就凋零了。道上的小鬼怪们也紧张起来,说是鬼王前两天出关了,日子又不好过了。
昨日白春礼说出门置备些物什,但到今日都没有回客栈,我心中突突的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过了两三日,仍不见白春礼回来,我实在是坐不住了,简单挑几件衣物打包好,将院门锁了,就要去寻他。
集市上仍是一如既往热闹非凡,当街的叫卖声,茶香酒香饭菜香,各种味道混杂。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沿街走着,一路拉着人问道是否见过一身素衣,大约二十三四,背着竹编箩筐的书生模样的人。
一队车马经过,人群分成两股,看那出行规格,是本地县令出门办事。
“唉,唉,我说张家他大哥,这回又出什么事了?”人群中一个中年妇女拍着一男子后肩问道。
“听我哥昨天回来说,城西河滩边上发现一具尸体,死的怪惨的,皮全让人给扒了。这事儿闹得人心惶惶的,要是传开了,闹得上面都知道了,咱们县太爷可不就是第一个遭殃的么,所以今天急赶慢赶要把那尸体拉回去,盼着能找到点什么线索。”
接着又是些家长里短。
会剥皮这种活计的,并不单单我一个,阴间还有好些小鬼怪也会剥皮,拿来与人做生意。因此这案子,估计不是这县令能管得了的。
遍寻白春礼不到,我便只好先找间客栈歇脚。
“店家,你可见过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我将白春礼的样貌描述一遍。
本来是不抱太大希望的,店家回应说:“前两天确实有个人来投宿,模样与你说的无二。”
“那他如今可还在店内?”
“正住在二楼最左侧的厢房中,客官可还住店?”
我拿出四十文钱交给店家:“就不住店了,多谢店家。”
店家收了钱,喜滋滋地招呼其他来客去了,便不再管我。二楼厢房的门没锁,被我一把推开:“白春礼!”
房内坐着的,确是白礼春,他望着我的眼神却直勾勾白惨惨的,令人发渗。
“你怎生这样看着我?”
我感受到他不同常日的压迫感,不自觉后退几步。
他站起身来,仿佛忍俊不禁似的,得意地冲我摆弄了一下发饰:“温知左,本王等你许久了。”
是鬼王的声音。
我的心猛然沉下去,顿时喉咙发紧,眼睛花闪了一下,声音也不自觉颤抖:“怎么会是你?白礼春他人呢?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白礼春?”鬼王饶有兴致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姓:“我可不爱藏人,倒是你,把他藏了这许久,到底还是让我找着了。”
“我何曾藏他?我说过待将他皮肉养好再送与你,是你不信。”
他将一个香囊拿出,放在桌上,不必说一言我便已经明了——这是我送予白礼春的香囊,里面装的除却几片花瓣,还有一张符咒,佩之可避免鬼王找到他。如今香囊在这里,我的一切打算鬼王必然早已经一清二楚,白礼春恐怕也凶多吉少。
如此思虑着,我便想到,恐怕不多久前白春礼出去,便被鬼王跟上了,那时他还活着,对自己被觊觎之事一无所知,现在他已经被鬼王剥皮了。
那河滩上的尸体,怕是他的残躯罢。
觉察到这个事实,大脑一片空白,只反复有个声音告诉我,白春礼死了,他竟先我而去。一时间我忘记应该怎样呼吸,只感到窒息般的痛苦。
或许是没料到我竟这么大的反应,鬼王有些讶异,我跪倒在地上,看着他的手,我的眼眶一热,就止不住地流下眼泪,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发疯似拖住鬼王的下摆:“求你,把他还给我……”
“你竟然还给他那样的符咒,好让他避开我,温知左,你究竟是有多宝贝他……?”他龇牙咧嘴,恨恨道。
他说的话我都来不及思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白春礼夺回来。
“求你,你把他还给我,我愿意拿命跟你换……”
他一脚踢开我,力气下的狠了,我撞到墙上,感到内脏破裂,喉咙一个腥甜,“哇”地就大口吐起血来。
见我这样他气极了:“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视我不见,这个白春礼,不过才半年光景,便让你如此紧张他,甚至为他舍命,那我呢,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温知左,你当真眼里没有我吗!”
“你将我折磨至不生不死时可曾看到过我眼里的你是何模样?你将我父亲杀死在我面前时可曾看到过我眼里的你是何模样?你现在看看我,我现今什么都不剩,唯独得了一个他,宝贝般护着,你将他杀了,你问我眼里有没有你?”我红着眼盯着他,咬牙切齿,又哇地吐出一口血。
“若不是前世你......”
我打断他:“即便有前世,我们必定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即便有来生,我若碰上了你,必然还要倒霉,若是这天地之大,我们必要碰见,那我不如灰飞烟灭。”
“好好好。”他气极。
我躺在地上,但死死揪着他的衣裳,眼前的景物变得有些模糊。见我这般纠缠,不死不休的架势,他的表情变得很痛苦。
僵持了好一会儿,他又一脚踢过来,我复又撞到墙上,他很快地走了,临走之前,将白春礼的人皮扔在我眼前。
我摸着还有余温的人皮,想起来他的音容笑貌,他在我的手中,在我的怀中,可是这一切,却已经结束了。
十三、
摧毁一个人,全然不需要磋磨他自身,只需毁去他唯独可以为之受苦的存在。
三月,春寒倒回,更衬苦痛千倍。
这怀中的人皮的主人,是我唯一的罣碍,我本以为,我会走在他的前头,届时抹去他的记忆,我灰飞烟灭,再无遗憾,他黄粱一梦,两生欢喜。
我悔极了。
拿着人皮走回我的客栈,一路上我的脚步虚浮,脑中嗡嗡作响,好不容易在院内桃树下修葺出个像样的坟墓,安葬好白春礼,已经是半旬之后的事。
这些日子我整日饮酒,常常在烛火下看着自己越发透明的手,恍惚很久。也不洗漱,房内开始积聚灰尘,整个人,整个屋子也乱糟糟的,为免人来打扰,我将院门用四道链子锁住,绞得紧紧的,这些日子,活得比以往更像个怪物,我知大限将至,我自己又无法自寻短路,况且要留存力气为白春礼修砌坟墓,便囫囵在厨房吃些生食维系正常活动。
这个时候,偏偏孙岫云回来了。
是三月底,她叫人砸开我的院门,院中桃树下显眼的坟冢,将事情一目了然地展现在她面前。
我早已是一副邋遢模样,看着她水雾氤氲的眼眸,心慌之极:“他……不是说陈年旧疾……白……”她亦步亦趋走至坟前,随即跪倒,将手上的檀木盒子放在墓碑前,手上动作颤抖地抚摸着墓碑:“怎么会这样……你怎么走的如此突然……说好的等我呢……”
......
她深情地摩挲着碑上的文字,断断续续自言自语着,每一句都像刀子扎在我心上。
孙岫云只当白春礼是因病去世,吊唁一番,在我这里驻留几日后,收拾行囊别我而去。临走前她支开随从,声音喑哑,平日里的嚣张明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霾:“我知道……他心里眼里全是你,他的坟我就不迁了,入土为安,以后我或许......不会再来祭奠,你也保重。”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小路曲折迂回,不一会儿背影就淹没在沿路的灌木中。
每夜我都难以入睡,辗转反侧,好不容易入梦了,却没有梦见白春礼,心中痛苦日趋沉重。
他不在了,留下的空缺随着日子流失越发明显,再没有热茶,没有干净的板凳,没有温存的读书声,一切都透露着死寂的颜色,心中的空洞也渐渐扩大。
是梦。
眼前是谢必安的脸,雾气朦胧中,桥上我正与谢必安对话。他唤我,沈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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