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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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收回目光,从属下们神色不一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最后终于落在案上三支明灭不定燃着的香上,淡淡地、仿佛事不关己般说道:
“萧随意中毒死了。”
一片低低的惊呼声。
“很遗憾。”他抬眼看着自己下属,定定说道:“我下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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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料之中的死寂。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众人都是一脸的震惊迷茫,连应离亭也不例外。有几个心思机警的,已经听出来了苏妖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眼底流露出犹豫之色。
“当然,在这件事里,我还得感谢魏沉。”苏妖孽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是他帮我杀了顾,事情还会麻烦很多。当然,他杀死顾的理由和我一样。”
没有人说话。
“只是告诉你们一声。”苏妖孽说着向外走去,“其实对你们来说没什么差别不是么……从前是跟着我,往后还是跟着我。”他说着笑了一声,回身颔首道:“诸位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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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妖孽回到绛仙楼的时候,已经是丑时了。
反正现在他也没法离开南京,不如先继续在绛仙楼住着,等到肃王动手了再说。不管怎么说,绛仙楼环境还是不错的,又把他当祖宗供着,住起来颇为舒适。
也不知道他这个祖宗还能当多少天。
苏妖孽将房里的灯尽数点着了,一派灯火辉煌的盛世繁华光景。他随手扯过一旁宽大的紫衣披在身上,在案前坐了,如往日一样先将今日的情报都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看几位刀主呈上来的计划,略做修改之后,本打算叫应离亭传令下去,想着应姑娘现在应该已经睡了,便决定压到天亮再说。
——南京一带的人马本就归他全权调度,萧随意在或者不在,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差别。
做完这些之后,苏妖孽转而仔细分析宫九城的行踪。
宫九城是鲁王府的人,如今却顶替肃王出现在了南京。而在他的情报之中,鲁王应该是还好端端地待在京城的。
肃王和朝廷军士在汉口一场大战,半个城的人都看到了那冲天的火光,不反也得反了。
现在,肃王大概已经拿到了湖广州军的军权,只是不知道他下一个目标是南京还是南昌。
肃王造反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京城,而单凭肃王曾经让宫九城冒充自己这一点,鲁王就一定会被当成叛王同党问斩。
——肃王这是故意让鲁王替他顶着。
如此看来,肃王和鲁王的关系并不像他和萧随意从前以为的那样和谐友善。
……和萧随意。
苏妖孽心里又是一痛,装作不在意地取过纸笔,将这一段分析写了下来。
因为汉口的碧落黄泉帮总舵太过重要,萧随意在那边布置了许多人手,如今……这些人自然都毫无悬念地落到了魏沉手里。
祝生说魏沉杀了路不平,足见魏沉对他是极为忌惮的,因此……
……因此,他留在汉口的人,大概还会有不少陆续死在魏沉手里。
苏妖孽迅速计算着,如今他手里有多少人,魏沉手里有多少人,魏沉为了维持随意楼最基本的运作,至少要留下他手下的多少人,而他又能对他们产生多大影响……
这一算就是半夜。
中途祝生找了过来,替他点了几炷醒神的香便离开了。
魏沉虽然对他极为忌惮,但也不敢杀光他留在汉口的所有人——毕竟对于杀手们来说,情报中断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除非他有把握短时间内杀了苏妖孽。
魏沉虽然选择封锁了消息,但绝不可能封锁太久。长江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最迟三天,苏妖孽就能接到消息。
而魏沉如果选择对他动手,必然在这三天之内。
祝生花了一天一夜从汉口赶到南京,魏沉手里没有祝生这样的人才,但是最迟今天傍晚,该到的人也就到了。在魏沉的计算之中苏妖孽收到消息至少也要明天,必然不会对他有所防备。
苏妖孽想着自己那些因为封锁消息而被魏沉杀死的手下,满目所见仿佛都成了淋漓的鲜血。
魏沉谋划对他的刺杀必然失手,他只希望魏沉派过来杀他的人越多越好,这样便可尽可能地削弱魏沉的实力。至于汉口……以他现在的状态,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不过没有关系,他有足够的信心给魏沉惨痛一击。
最差的结果,不过随意楼就此分裂。
有秋路这个师父,他有自信在战局的判断上绝对比魏沉准确——秋路为人虽然龌龊,对他更是没把他当人看过,但毕竟是曾经跟着俞铮将军混过战场的人。以秋路那个性格,在俞铮造反的时候逃走,便是相信俞将军不可能打得过朝廷。
不然秋路肯定早就跪下去抱俞铮大腿了。
万一造反成功,那可是开国功臣啊,秋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放过这种机会?若不是他觉得跟着俞将军只会搭上性命,又怎么会舍下大好前程隐姓埋名靠做脏活儿混饭吃?
秋路闲的时候,也曾经跟他讲过几句军阵兵法。苏妖孽虽然觉得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用上这些东西,还是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
肃王看起来是打算以湖广一带为根基了,只是不知道他对南京作何打算。
苏妖孽又拉了一张纸过来,随手画下了长江一带的地势开始推演。三地州军的数目是朝廷机密,他只能假设汉口南昌南京的驻军实力是一样的,然后试着计算肃王的下一步动作。
——肃王想在哪里搞事情,他随意楼避开就是,没必要把自己陷到战火里。
至于魏沉那边避不避得开……那就看他的命了。
苏妖孽轻轻抿了抿唇。
魏沉,你可千万别给我死了。
在我向你把萧随意和顾的血、还有我一手培养的那些亲信的血都讨回来之前,在你尝尽世间苦楚受尽万般煎熬之前,可千万别给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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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尽。
苏妖孽将这一晚推演的结果简单整理了一下放到一旁,终于再也支持不住,啪地一声重重将笔摔在桌上,墨汁飞溅。
他左手颤抖着从袖中伸出,然后猛地攀住了书案边缘,五指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苍白的皮肤下暗青色的血脉清晰可见,张牙舞爪得触目惊心。
苏妖孽狠狠地咬住了牙。
至听到萧随意的死讯起,他一直强压着情绪,一件一件按部就班地做完了所有的事,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稳住局面甚至反杀——然而现在这些事做完,他这一口气终于泄了。
萧随意死了。
萧随意……
……死了。
苏妖孽浑身颤抖,五指用力之下竟然楔进了书案里,指尖被木屑刺得鲜血淋漓,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
萧随意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
他那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还喜欢坑人的随意楼楼主就应该一直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并且喜欢坑人下去,一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京城的城墙都化成灰,一直。
他从来没想过萧随意可能死,死得他痛彻心扉。
苏妖孽怔怔地看着窗外灭了灯的秦淮河,眼神空洞,怀疑自己这双眼睛里的泪水,早八百年前就流干了。
他就该是天生的戏子,无情无义,演尽悲欢离合任凭看客们欣喜悲伤哀怨愤怒把七情画在脸上,自己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如今他自己的爱人死了,他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报应。
此刻长夜将尽,彻夜寻欢的客人们早就睡了,连最尽忠职守的值夜杀手都到了换班的时刻,十里秦淮河只有他这一盏灯亮着。
杀手换班的时候有一刻钟间隙,一刻钟之后,他苏妖孽还是那个心黑手狠杀人上位的苏三楼主。
他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悲伤。
……
第一次见到萧随意的时候,他站在随意楼的屋顶上,险些被随意楼杀手们射成蜂窝。那时萧随意还不到二十,夕阳照在他脸上,硬是把一副仓皇狼狈的面容照出了英俊坚忍的味道。
然后他带着萧随意他爹的骨灰进了随意楼。
萧随意亲自下场与他比武,二人打了个平手。那时候他们俩武功都不好,那场比武,在外人看来应当是极可笑的。
自他入随意楼,兜兜转转也有九年时光。那时候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还有沾上情爱两个字的一天——他是唱戏的,那些情情爱爱的,他一直自负看得比谁都透彻。
何况他苏妖孽一个名字都没有的黑户,哪天死了坟头都不见得能长几棵草。
他只觉得萧随意就是萧随意,九年了虽然从未对他动过什么心思,却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
“……万一哪天我死在他前面,无论我那时候是朝廷叛逆还是采花淫贼,他都会替我收尸。然后每年桃花开的时候,他都会往我坟头洒一坛子酒,从波斯红酒到绍兴女儿红,一年一坛,不带重样的。”
“所以,你说给我翻倍,可惜我这辈子只能死一次啊……所以还是算了吧。”
他苏妖孽这辈子薄情寡义惯了,难得记得留一份信任给萧随意,不想再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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