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萧启琛塞了两块碎银给缠着天佑的姑娘。
走出花解语时天慧嘴角带笑,凑过来低声告诉他的事却没那么轻松:“殿下,方才谢公子传的信,谢相没了。”
萧启琛的脚步一顿,他眨眨眼,鼻尖还余着方才雅间中的一缕熏香。那些脑海中反复担忧过的事成了真,他深吸一口气,平常道:“知道了。”
“赵王殿下说了什么?”天慧问。
“还是老一套,估计谢相没了,他会建议尚书令接任相位,然后名正言顺地废了右相这个虚衔。我和尚书令关系好,他一定会让我来上奏,父皇只会更觉得我……醉心权力。”萧启琛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掐住自己的手心,“我最恨被别人威胁。”
天慧皱眉:“殿下的意思是……?”
萧启琛轻声道:“事到如今他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第34章 落花
丞相谢轲卧床一年多,终究是没捱得过时间,在通宁三十三年的一个夏夜溘然长逝,享年七十二岁。他走得干脆,无痛无灾,算得上喜丧。
谢晖操办了他的葬礼,面色苍白地熬着这些日子,看见了的诸位大人们私底下倒是赞赏他,说平时不靠谱,人却很孝顺。萧演念及谢轲三朝以来的功劳与苦劳,赐了谥号“文定”,追封爵位,但没有让谢晖承袭。
丞相的位置空悬,萧演特批群臣推荐。
官宦人家的利益错综复杂,大约这一年多来萧演的脾气前所未有的变化多端,掌握着话语权的几位大人们集体失声。最后在萧启琛和萧启豫的共同推举下,只会跑腿的尚书丞被强行赶驴上磨,拉长了一张苦瓜脸,恨不能自绝于人世。
这个夏秋之交注定了是通宁年间浓墨重彩的一笔。
谢轲过世之后,朝中将近一半的大臣都成了赵王党,连从不表态立场的萧启琛都好似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赵王那一边。
萧启豫重新变得不可忽视。他是皇长子,年过三十,膝下儿女双全,妻妾相处和睦,封地治理妥当。赵王娘舅家不算显赫却也在公卿之列,而萧启豫本人,除了那年沸沸扬扬的和萧启平的矛盾,仿佛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一时间,萧演忘了他幼小的嫡子,开始频繁地与萧启豫单独议政。萧启豫到底浸淫政务多年,上手很快,他收回军权、期望开疆拓土的主张也与萧演不谋而合。有好事者称,赵王说不准就此一路入主东宫。
北方仍是时不时地就要打两场,苏晏每个月例行一封战报,梁军获胜的时候多。他请求过出征,被萧演以“时机未成熟”的理由否定了。
东南边的水贼这年却突然在秋收之时猖獗起来,闵州外军都督镇压好几次未果,朝廷军反倒被那雁荡山中的一窝土匪打得屁滚尿流,哭着向朝廷要增援。水贼土匪猖獗,对于百姓甚至比突厥大军压境还要危险。
骁骑卫的雁将军请缨,从北到南跨越梁国全境,不辞辛苦地赶往闵州平反。
而金陵城内,萧启琛忧心的始终还有一件事——李绒自生产后身体便虚弱着,起先曹夫人以为是冬日寒冷,把孩子托付给了奶娘照顾,叫李绒仍旧按从前的习惯喝药、补身,可等到第二年春暖花开,李绒却仍旧不能下地走。
萧启琛听说后,特地从宫里请了个御医,还有自李绒小时候便给她诊脉的大夫一起,两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最后得出结论:李绒体质原本不适应怀孕生产,那一胎虽看似平静,实则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加重了原本心肺间的疾病。
大夫的话说得很是委婉,萧启琛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不祥。
曹夫人给苏晏写了两封信要他回金陵,不是没有回音就是一封口信,说回不来。李绒的娘家对此已不是“颇有微词”,李续逢人便说自己爹娘看走了眼,本以为替妹子找的是如意郎君,岂料根本是个冷血的骗子!
唯有萧启琛知道,苏晏并非有意推辞,北境三天一小打,七天一大仗,再加上得力副将被调走,苏晏一人领着三千士兵驻守雁门关,压力可想而知。
可他终究是个外人,不好随意插手,替苏晏说话。
如此一拖再拖,过了夏天,李绒几乎已经终日卧床了。
这日散朝,萧启琛赶到侯府,手上提满了给李绒的药材。他是真的心疼,从中只觉得苏晏的确有些不通人情,看见李绒如今的样子,难免兔死狐悲。
进门时,萧启琛正好碰见那自小给李绒瞧病的老大夫要离开。
他最近常来侯府,大夫不认识苏晏,许是把他当做了李绒的夫君,一见他便唉声叹气。萧启琛把手头的药材给了天慧拿着,陪老大夫在厅堂坐了,问婢女道:“侯夫人呢?”
“夫人在佛堂替少夫人祈福。”那婢女认得他,乖巧地答了。
闻言,老大夫又是一声叹息,萧启琛一头雾水地问道:“章大夫,这是怎么了?您今日是惯例过来请脉,难道绒娘的病……?”
“李绒这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老大夫愁眉苦脸道,“她这病您也知道,娘胎里落下的根,很难彻底治愈……夭折是不至于,但本就活不长久。我原来告知李大人,绒娘体质特殊,这辈子若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府里,好生静养,或许还能有转机。哪知,李大人竟让她出嫁了,还不告诉夫家她最好不要怀孕!这次生产对李绒身子伤害极大,连小少爷都比平常的婴儿要虚弱。您看,这如今每况愈下……”
“我知道。”萧启琛温言道,“但总有解决的办法,对吗?”
老大夫奇异地望了他一眼,片刻后摇了摇头,在萧启琛的惊讶中,他缓慢道:“才十九岁,实在太可惜了——少爷,不如你多问问绒娘还有什么心愿,替她了了吧。如此下去,她能不能熬过冬天尚且未可知……”
萧启琛蓦地站起,来不及反驳自己并非李绒夫君:“怎么会!”
“绒娘自小心气不足,血脉瘀滞,附有喘证,厥脱,以往我开些助阳通脉的药可以舒缓症状。现在一帖药下去,却没有半点好转,倘若之后出现晕厥、咳血的症状,那纵使神医在世也救不回来了。少爷还是尽早安抚绒娘的情绪,让她走得没有遗憾吧?”
萧启琛皱眉:“那、那加大剂量呢?大夫,她还年轻啊……”
老大夫默然不语,只站起来缓缓朝门外走去,再不理会萧启琛的问话了。
他们的这番话被天慧听了个遍,萧启琛失神般愣在原地,天慧上前拽了拽他,轻声道:“殿下,还去看少夫人吗?”
“你没听大夫说吗?”萧启琛瞪了他一眼,“我要给苏晏写信,无论如何他这次一定要回来。”
天慧作为知情人,觉得他家殿下实在有点不合时宜的过于温柔,忍不住出言道:“小侯爷对夫人的感情……殿下您知道的,非要让他回来么?”
他的话触动了萧启琛的隐秘,看了天慧一眼,萧启琛终是点了点头:“他到底是绒娘的夫君,就算对绒娘不喜欢不在乎,那是他自己的事。”
李绒自病后便没有再住东厢房,而是搬到了向阳的一处厢房中。那地方本是客房,布置一番后倒也温馨暖和。
她的病见不得风,萧启琛进去时,屋内暖烘烘的,在夏天更显得闷热。
床榻上还盖着春天的棉被,李绒卧床不起,不时咳嗽,为了方便躺着她的长发披散,松松地挽了个发髻,脸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旁边伺候的婢女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正侍奉左右。见了萧启琛,她先行了个礼,然后对李绒道:“小姐,殿下又来看您了。”
李绒没什么力气,她勉强地朝萧启琛笑笑。
赶在她说话前,萧启琛道:“绒娘,少说话多休息,我都明白。”
婢女给萧启琛倒了参茶,那味道萧启琛并不习惯,仍旧微笑着接了,他捂在手心,不嫌烫似的。他将那些朝堂上的压力统统留在了门外,两人有种很奇妙的默契,一如他们都爱吃甜的,萧启琛开始捡些好玩的事说给李绒听。
李绒喜欢听五湖四海的趣事,萧启琛当年在国子监整理古籍时,看了不少流传下来志怪传说。人头蛇身的神明,八只眼的妖怪,梦见彩凤的帝王和设计砍杀大蛇的普通少女,他讲的故事简短却引人入胜,时常叫李绒听得羡慕不已。
“绒娘,还想听什么?”萧启琛喝了口茶润嗓子。
李绒笑起时杏眼弯弯十分好看,她面上难得地泛起绯色,倒有几分健康的红润,轻声道:“殿下上回说的那只鲲鹏,后来去到北冥了么?”
萧启琛想了想,道:“北冥之外,也许还有个大荒,鹏鸟虽大,在天地面前却仍旧过于渺小,可知道自己这般微茫的鸟,心中也有宏愿,不肯轻言放弃。书上没说它去了哪里,但我觉得它的志向应当不止是北冥。”
李绒若有所思,失笑道:“殿下是想让我不要放弃么?”
萧启琛一时失语,正斟酌措辞,又听李绒叹息道:“可我早就知道了,放弃与否,我自己怎么想,根本不重要——从小就是这样的。”
她话里有话,萧启琛突然忘记了安慰,顺着李绒的口气“嗯”了一声。他的尾音轻轻上挑,在闷热的房间里显出别样的透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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