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只如五雷轰顶,巫阎浮定立原地,自言自语道:“救不回?”
“救不回……如何可能!如何可能!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他颤抖着手抚上少年冰冷的脸,“世上定还有法子能救你……世上定还有什么法子能救你……长老,你见识广博,难道就不知有什么法子还能令他死而复生么?”
萨满老巫坚定地摇了摇头:“复活已死之人,本就是逆天而为,你当年逆过一次天,如今得而复失,便是命中注定,天意如此。该放下了。”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巫阎浮喃喃自语几声,忽而狂笑起来,笑声穿透天地,震耳欲聋,顿时令在场之人无不双耳嗡嗡坐响,“本座就是不惧佛神,偏要逆天而为!这里所有人都想要他死,都咒他死,他便真的便死了……本座要这里所有人给他陪葬,除非能有一人说出救他的法子!”
说罢,自穹顶一跃而下,一手抱着少年,一手挥出破日,刀势犹若狂风摧林,暴雪袭山,一刀,便将那数十名空门僧人劈得身首异处,血肉横飞,;又一刀,将那天河派一众门徒斩得四分五裂,惨叫连连;第三刀,把那月隐宫数余教众砍得断肢齐飞,不成人形;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
转眼间,龙门楼内便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尸山血海,残骸遍地。
便连伏鹿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心知此人定是走火入魔,狂性大发,连他的蛊人也明显抵挡不住,不敢恋战,连忙唤上蛊人,悄然离去。
巫阎浮杀得天昏地暗,全身染血,抱着少年从一片血海里走上擂台:“昙儿,这些人都厌恨你,为师帮你把他们全杀了,你欢喜不欢喜?”
“你要是欢喜,就对为师笑一笑可好?”
他如此认真的说着,期盼怀里的人儿能听见。
但少年依旧一语不发,只有面纱微微随风拂动着,好像真的笑了一般。
巫阎浮摸了一摸少年的脸颊,指尖渗出发黑的血来:“为师其实早便想好,你当上武林霸主之日,就是我们大喜之日…你看,为师说到做到。”
“巫教主……将昙儿交与妾身罢,他该魂归故土,你莫给他再造杀业了。”
巫阎浮抬起眼皮,见一老妪拄着拐杖,蹒跚行至擂台之前,双目含泪。
“我们娆人若喜欢了一人,被那人负了,便注定会因病而死。娆骨发病是很痛的,这孩子重情,活得煎熬,莫要让他死了也不得安生。”
巫阎浮本已五内俱焚,听得如此一句,更是心智大乱——
如此……原来他早在当年就一手造就了他的昙儿如今的结局。
“你滚开,滚开,我不会把昙儿交给任何人!”他嘶吼一声,提起破日便要朝姽鱼儿斩去,却被凌空飞来的一根手杖堪堪挡住。
萨满老巫落在擂台上,看着眼前昔日意气风发的一代武林霸主已如一头狂兽,心中惋惜不已,从腰间取出一个人手骨雕成的灯,吹了口气,那灯上立时燃起一缕微弱的幽焰。巫阎浮怎会不认得这是何物,精神一振,眼中绽出狂喜的光:“昙儿的魂魄尚未散尽。长老,你能否将他魂魄召回?”
萨满老巫看他已走火入魔,濒临癫狂,哪敢说白昙只余残魂一缕,希望渺茫,只长叹道:“老朽无能为力,不过,老朽知晓有一人也许能帮上忙,他是老朽上一任的萨满巫师,是个世外高人。若巫教主能趁你徒儿魂魄还未散尽之前,赶到那儿,老朽这位先辈还在世的话……”
巫阎浮不待他说完便问:“他人在何处?”
“他便隐居在昆仑山北脉的叶尔羌河源头。不过,老朽上一次在那见到他,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他每隔十七年才从地底古墓出来一次,遇不遇得到,便得看天意如何了。巫教主,天意难测,切莫太执着啊。”
“多谢……长老成全。”巫阎浮一手接过魂灯,抱着白昙纵身跃下擂台。
“巫教主,魂灯灭时,便是魂魄散尽之刻,你应该知晓。”
巫阎浮看着魂灯上奄奄一息的火苗,瞳孔一缩,眼底血色更浓,纵马飞驰出藏龙城,冲进风沙中,追逐着即将消逝在天际的最后一缕暮光,沿着长无止尽的塔里木河一路朝昆仑山的方向奔去。
暮色苍茫,狂风凛冽。
一马二人的身影似浩瀚大海上的一叶孤舟,转瞬就被湮没在茫茫沙海之中,唯有那一盏魂灯发出的光线在渐渐浓重起来的夜色间闪闪烁烁。
巫阎浮不知自己行了多久多远,只知天色暗了又明,明了又暗,从白昼到黑夜,从黎明到黄昏,而昆仑山还遥在天边,触不可及,无论他骑得多快,这条路的距离仿佛并没有缩短,而手里的魂灯却越来越微弱。
“昙儿,你等为师,你再等为师一会。为师……还想带你回西夜。”
巫阎浮对怀里少年不住的说着,但魂灯上的火焰仍然一点一点小了下去。
他不敢再看那灯,只顾往前冲去,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周围变得异常安静,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那么急促,像送葬的鼓声。
精疲力竭的马儿发出一声嘶鸣,像崩塌的山体般倾倒在沙上。
巫阎浮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本能地护住怀里的少年,翻过身滚进沙子里,魂灯险先从手里滑出去,又被他急急地紧抓在手中。
那缕如豆的火焰在他的目光中挣扎了几下,终是灭了。
巫阎浮目不转睛地盯着灯芯,直到看见一丝细细的青烟升向空中,在风中消散开时,他才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这盏魂灯是不会再亮起来了。
他僵硬地将魂灯攥进手中,把少年的尸身放到背上,站起身来继续走。
“昙儿……你为何不肯多等为师一会?你便这样想离开为师么?”
“为师……不会这样放你走。”
“为师还有许多话想与你说,还想带你回西夜享锦衣玉食,还想带你去塞北江南看看风景,还想……再喝一杯你亲手酿的昙花酒,长醉不醒。”
巫阎浮喃喃的说着,抬头望着前方云雾缭绕的昆仑山,终是没了力气。
他走了这么远,到头来却是一场……千里送别。
巫阎浮跪倒在地上,脸上的面具“哐啷”一下落了下来,与此同时,还有几滴混着血色的透明液体,自他的眼中不断地淌落到沙子上。
“昙儿,你莫想为师这样便放过你。”
将魂灯揣进衣间,他背着少年往前慢慢爬去,像头陷入绝境的野兽。
“师尊……”忽然,一个声音轻轻地唤道。
巫阎浮抬起眼皮循声望去,白昙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衫,头上还插着一朵昙花,朝他羞怯地笑了一下,转身便跑远了。
“昙儿,你等等……等等为师,好不好?”
第61章
巫阎浮朝那幻影伸出手去, 眼前却模糊起来, 身子摇摇晃晃, 背不住背上白昙的尸身,任他软软滑落到了他身边。巫阎浮将他搂紧在怀里,精疲力尽的匍匐在沙地上, 神志一点一点被蚕食,身躯渐渐被大雪湮没。
恍恍惚惚的,他睁开了眼, 那片生满鬼藤的冰湖就近在眼前。
他狂喜地抱着白昙冲过去, 那冰湖却似海市蜃楼般消散得无影无踪,只余茫茫无垠的白雪, 与一只冻死的马,还有一泊鲜血。
他意识到这不是在几年前, 自己不在须弥幽谷,而远在千里之外, 而那片冰湖也早在几年前的雪崩中被掩埋在厚厚冰层之下,再也无法找到。
他自然也没了当年那般好的运气。
他亲手将白昙的命捡回来,却又亲手将他弄丢了。
“昙儿, 你想离开为师, 没那么容易,没那么容易……”
巫阎浮低头覆上少年冰冷的唇,浑身的血液也愈发寒冷,像是凝成了冰,而怀里娇小的身躯更似一尊僵硬的冰雕, 连原本脸上滑如凝脂的肌肤亦变得干枯起来,生出细密的裂纹,仿佛他搂得再大力些就要碎掉了。
“天为被,地为床,这里便是我们的婚房了,昙儿。”
巫阎浮含混不清的喃喃着,想将少年再搂紧些,身体却已动弹不得。
这幅药人身躯,失水太久,也是会死的。
如此死了,他们同葬于此,似乎也不错。
在半梦半醒之际,忽然,巫阎浮感到的手背一疼,似是被什么咬住了,使劲拖拽着,将他的身子从冻结的雪下一点一点拖了出来。
他勉强抬起眼皮,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团浑身雪白的毛茸茸的东西。
一只小小的银狐叼着他的手,用那对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他,见他一动不动,又着急的咬了他两口,来回拖拽着他的手,想迫使他醒过来。
那副神态,竟然像极了白昙。
巫阎浮盯着它看了一会,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它的脑袋,但小银狐立时跳了开来,蓬松的尾巴戒备地竖起,却并没有跑掉,而是犹犹豫豫地绕着他转了两圈,突然一口衔起了他另一只手抓着的魂灯,扭头就跑。
巫阎浮一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撑起身子,跌跌撞撞的追着那小银狐。
小银狐几步一停,跑一段,便扭头看他一眼,好似有意引着他去什么地方,巫阎浮一路循着它的爪印,不知走了多远,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绿意,竟是一片森林,他穿过林间,便走入了雾气缭绕的山谷,谷内春暖花开,流水潺潺,与谷外冰天雪地的荒漠截然不同,俨然是个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