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里生前犯了五逆十重罪的人死后会坠入阿鼻地狱,永世受苦,不得脱身。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就不怕吗?!”
饶是叶泷水,面对这恐怖的阿鼻大城也终于明白过来,叶惟远是真的要他死。
为此他居然将他们引到了地狱的入口前。
“我想要救一个人,所以你必须死在这里。”
叶惟远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口吻,好像在谈论什么与己无关的小事。
“你不是说你恨叶风城吗?”
意识到他究竟要救谁,叶泷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质问他,“你不是恨他吗!”
歇斯底里得都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说服他:你恨着叶风城。
“我的确是恨他的,”叶惟远低下头,苍白消瘦的下颌线条脆弱得不堪一击,“可我也比这世间的任何一人都盼望他能好起来。”
“叶泷水,是时候了。”
意识到事情不妙,叶泷水想要躲闪,却一脚踏空,跌了下去。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手攀住了陆地的边缘,使得自己不至于落入地狱。
“不,叶惟远,你拉我上来……你拉我上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荣华富贵还有无上权力,叶泷水一样样地许诺给他,可叶惟远只是摇了摇头。
“不够。”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立誓,立最牢不可破的血誓。只要你拉我上去,这天下都是我们的……你,加上我,还有什么我们得不到的?你为什么要想不开?你想要叶风城活着,就让他活着……我能救他,我真的可以……我不要下地狱,拉我上去,求你了叶惟远!”
“叶惟远!”
因为绝望,他喊到后来都破了音,尖锐刺耳如老鸦夜啼。
叶惟远笑了,不是因为恐惧惊慌喘不过气来的那种笑,而是听到什么好笑东西的、戏谑的、生动的笑。过去他笑得很少,或者说,那时的他就算有笑也是稍纵即逝的,像是一个不怎么习惯笑的人在生硬地模仿身边其他人的表情,里头看不出多少欢乐,只有僵硬和无所适从。
这笑容如冬日的新雪,要人看了就难以忘怀。
在这之中,见到了叶风城的影子。
他们的确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而也正是这份血缘,将他心头的那点热血变作了罪孽。
小时候,他听人说过,乱伦之人死后应下剥皮地狱:那些罔顾伦常的罪人会被鬼差从头顶上开个口儿,灌水银进去,然后就能脱下一张滑溜溜的人皮。
最初意识到他对叶风城的满腔绮思,他几乎整夜都梦到那副场景,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但现在,他已经不怎么怕了。
他蹲下身来,直视叶泷水那双浑浊的眼睛。
“叶泷水,你还记得我们幼年在叶家受过的教导吗?我们修的是什么道?”
乍一听这个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有求于叶惟远的叶泷水拼命地在脑海里思索答案。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有叶琅瑄的脸一闪而过。
“是……”
“是天地正道。”
“说这个有什么用?快些拉本座上去!”
天地正道是什么东西?叶泷水手指边落下一些浮土,吓得他更加用力地扣住石边。
可叶惟远全然不顾他的不耐烦,只是慢条斯理地讲了下去。
当年叶高岑教导他时,他尚且对一切懵懵懂懂,只是像鹦鹉学舌那样重复着其他人的话。
只有经历了这么多,他才终于领悟这些东西背后的真谛。
叶家子弟修的是天地正道。
何为天地正道?
对世间万物时刻保持敬畏与悲悯,这样才不会在晦暗的道路中迷失自我。
“是怜悯……若是你怜悯众生,你就该救我!”
“而像你这样的人,不配世间哪怕一丁点怜悯。我若是救了你,才是对天下苍生的最大亵渎。”
“你……?!”
“低头看看。”
闻言,叶泷水低头一看,立马吓得魂飞魄散,打死都不敢再低头看一眼。
底下的恶鬼见有人要加入它们,纷纷伸出了手。
在这之中,叶泷水见到了好几张熟悉的面孔:她们生前都是极美丽的女子,两行血泪流下来,将这美丽化作了十成十的阴森;而更远一些的地方,他见到了辰已,不再是那半人半蛇诡异模样的辰已被绑在烧得赤红的铜柱上,奄奄一息,只是盛满了憎恨的双眼无论如何都不肯闭上,直勾勾地盯着半空中的旧日主人,恨不得饮他血食他肉。
“主人,妾身美吗?”
“主人,快些来陪妾身呀。”
……
“叶泷水,善恶到头了。”
……
“你真是个懦夫。”
叶惟远将一切尽收眼底,“连这些被你害过的人都不敢面对。”
“你又好到哪里去?!不要说得你无辜一样!”
“是,我与你同样。”
先是叶高岑一家,再是逃亡途中数不清的正道人士,其中还包含他过去的友人。
为了这一刻,他不惜堕入魔道,双手染满了鲜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脱罪的。
为了偿还他犯下的杀孽,他死后要去炼狱的深处受苦,永不超生。
但在此之前,他有必须做到的事情。
叶惟远一根根将叶泷水攀着地面的手指掰开,每掰开一根,叶泷水的眼神就怨毒一分。
“你……你再好好考虑我许给你的那些东西,不,不要啊,不要啊!”
“下地狱去吧,叶泷水,将憎恨终结在这里……”
过会我也会来陪你。
我们都是满手杀孽的恶鬼,不配再留在外面的人世。
“叶泷水,你该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而你和我,都是最不得超生的那种。”
我们都该下地狱。
当最后一根手指也被叶惟远掰开,叶泷水直直地坠入了地狱。
凄厉的呼喊一直回响在叶惟远的耳边,他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开得几乎荼蘼的紫藤花。
“轮到我了。”
这里随时都会彻底崩塌,他闭上眼睛,等待着终焉的降临。
没有躲避也没有退让,就这样任凭深渊将他也吞噬。
这就是他的命运。
在命运的尽头等着他的,会是什么呢?
·
——大概什么也不会有。
·
“……好了,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有关魔域的真相还有叶家人身上的咒。”
“说这么多,你想要我怎么做?”
“潜伏进魔域,刺杀叶泷水。”
“杀了叶泷水,他就会好起来吗?”
“照理来说是的,只要叶泷水死了就算解咒。好吧,我并不确定,只是这是我们最后的法子了……你也看到了,他等不了多久,所以越快动身越好。”
……
“你若是要做那把刀,你就得割舍多余的感情,变得冷酷、麻木、不再眷恋他人的温情,只有这样你才能锐利、无所不摧。”
“我不在意,因为我正是为此而生的。”
“然而一把刀太过锋利了也不好,因为那样容易折断。”
“那就折断,杀人的凶器而已,反正也没什么人会在意。”
……
“叶惟远,你会恨我吗?”
“恨你什么?”
“在你和叶风城之间,我最终选择了将罪名加诸于你,却让他活下去。”
“不,我不恨你。”
·
我不恨你,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
我与你同样,或者说我比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他能好好的。
·
万籁俱寂。
不敢靠近的活尸和傀儡们站成一个圈,将那从半空坠落的人围在圆圈的中心。
叶惟远动也不动地躺在一小片血泊里,除了胸口那道可怖的伤口仍在往外面渗着血,看起来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过了很久,久到那群活死人们都以为他再不会醒来,打算扑上来将他的血肉分食殆尽时,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然后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涣散成一片深不见底黝黑,茫然地倒映着这片死城里的破壁残垣,回忆起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为什么他还活着?
明明那个时候他和叶泷水一起掉进了无间地狱,他甚至都能回忆起地狱里要人窒息的温度,和鬼手触碰到他时那可怕的战栗。
为什么他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他挣扎了几下想要站起来,可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刚爬起来一点就直接跪倒在血泊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有个他无论如何都要见的人在等他。
就着跪倒的姿势,他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前插着一把漆黑的短刀,刀刃挟着千年的冰寒,将他的血脉冻结成冰。他咳了两下,用自己还在抖个不停的手握住刀刃,将它一点点拔了出来,丢到了一旁。
这用尽了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最后一点力气,让他差点就再度倒了下去。
“在这里!”
“他在这里。”
好像有什么人朝着他这里来了。
一男一女,很熟悉的声音,就像过去他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