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管那汹涌人潮,一位妇人下了牛车,在仆役的簇拥下向前走去。被她牵在手中的孩童讶异道:“阿娘,路边人多,为何不留在车上?”
“王师凯旋,自当夹道相迎。”站在道边,那妇人定定望着远处的大军,轻声答道。
铜驼街上,已经能看到军阵。最前方是马队,百来匹乌孙大马昂首踏步,蹄声若鼓。其后是披甲锐士,长槍灿灿,旌旗飒飒。成串的俘虏颈栓白绳,弓腰背负,一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
那童子才几岁年纪,被骇人军容吓退了半步,又睁大眼睛,好奇的打量那些降囚。看了半晌,他突然扯了扯娘亲,问道:“那些都是敌人?怎么跟城外乞儿相差无几?”
是啊,这些段部王孙,哪还有往日威风?就连小小孩童,都看不上眼。
妇人的目光停在了阵中,似是看到了什么,粲然一笑:“面对天子亲军,再怎么强的敌人,也要变作土鸡瓦狗。”
她说的斩钉截铁,笃定无比,就像亲眼所见。
天子亲军这么厉害吗?阿父是不是也隶属亲军呢?那孩童忍不住踮起了脚尖,努力看去。可惜,他的身量不足,看不到母亲所看的方向。
阵列正中,一位大将策马而行。兜鍪狰狞,帅纛蔽日,无人能看清那人长相。然而百战虎贲,驱如鹰犬;千军万马,如臂使指。就算前后皆是猛士,亦无人能挡那人雄姿。
也唯有郎君,能教出这等人物。
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绿竹眼角溢出了泪光。当年在梁府,何曾想到今日景象?出嫁生子,她过很好。然而没有一日,不惦念十载前那段光阴。
“阿娘,我也要入亲军!”身边孩童抓紧了母亲的手,低声叫道。
绿竹笑了,伸手抚了抚儿子发顶:“只要勤练武艺,总有一日能报效天子……”
就像他父亲一般,着盔披甲,以报圣恩。
天子卤薄设于端门,浩浩荡荡,直铺到阊阖门外。鸣钟,鸣金鼓,奏铙歌,天子登御楼,鼓乐大作。
颈上绳索一紧,段务勿尘踉踉跄跄迈出脚步,像一只老羊,被牵在了城下。无需呵斥,他主动跪在了光洁的御道上。身边,跪着的是他的长子段疾陆眷,族子段末柸,还有无数段氏族人。
车骑将军进前一步:“奉旨平定幽州,所获俘囚,谨献阙下,请旨。”
这声音,就像厉鞭,狠狠抽在了段务勿尘背上。辽西郡公的威仪,幽州都督的权势,早已灰飞烟灭。如今的他,只能佝偻身躯,尽量缩起肩膀,期盼高高在上的赵国皇帝,能饶他一条狗命。
段部是降了的。虽然他和儿子是阵前被俘,但是辽西段氏里,终归有人开了城门。若是连降臣都杀,等到打匈奴、打晋国时,又有谁敢献城?他们当然不会杀自己,献降不过是彰显天子仁德的仪式罢了。
然而想是这么想,段务勿尘的身体,仍旧抖的厉害。年迈和疲惫,让他脑中嗡嗡作响。端门上遥遥传来的圣旨,也变得时断时续。
隐约中,他听到了王浚的名字。听到了邺城,听到了长安,听到了那些被自己忘在脑后的东西。典礼官高亢的声音中,寒意森森,威慑迫人。
为何要提这些事?不论是打邺城,还是攻长安,分明都是听从司马氏的命令,是遵照王命而为啊!难道你这赵天子,不是曾经的晋臣吗?!段务勿尘的面孔扭曲,汗如雨下,只觉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不算长的诏书读到了尽头。没有赦免,没有圣恩,战俘交由刑部。刑部尚书出列,再次请旨。
御座上,天子开了金口:“侵我城府,屠我百姓,其罪难饶。杀无赦。”
高台之上,一人的声音能传多远?然而最后三字落定时,天子身侧礼官高声重复:“杀无赦!”
御座前后,四名近侍齐声呼喝:“杀无赦!”
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呼喝一层一层叠加,直到端门城头,三百六十羽林亲军大喊出声。
“杀无赦!”
吼声震天,如携风雷!
段务勿尘双腿一软,瘫坐了地上。不,这不可能。段部是降了的,他是降了的……
父亲瘫倒,段疾陆眷却不甘的挣扎起来,想要高喊一番,求个恩典。可惜,身旁人哪会让他放肆?扼住脖颈,堵住口舌,兵士们昂首挺胸,牵起绳索,把这些钦定的死囚拖向刑场。
城楼上,梁峰冷眼看着那些垂死挣扎的身影。他当然要用段部,要在拓跋氏和慕容氏之间,再插一道屏障。但是他要用的,并非段务勿尘一脉。纵掠邺城,洗劫长安,多少无辜性命,死在这些人刀下?总要有人,为躺在易水下的八千女子,讨回公道。
至于杀降。段氏遵奉的,是幽州都督王浚,是东海王司马越。这些人,恰恰是西晋王朝没落和腐朽的代表,是晋国得位不正的明证。遵奉前朝余孽,谋逆作乱,他杀了段部降囚,名正言顺。
而这,也会成为赵国未来的国策。天下未定,还有无数场大战要打。他们面对的敌人中,会有人誓死抵抗,也会有人弃城献降。但是那些残暴戕民的“豪强”,他绝不会用。想要拿百姓作为筹码,用人命来换诏安的,皆是可杀之人!
胸腹中,怒意如冰,冷冷流淌。也不知这些人的脑袋,还能垒起多少座京观……
“陛下,当封赏诸将了。”宣礼官低声进言。
梁峰吸了口气,挥手让仪式继续。加官进爵,增封添邑,这是为国尽忠的将士们,应得的奖赏。还有拓跋部和慕容部,也要厚赐。当被削弱过的段部重新出现在两者之间,他们可不会收敛爪牙了。草原将再次陷入纷乱,两强相争,应当能拖住他们南下牧马的脚步。
这是场大胜不错,但是梁峰心中没无多少喜意。还有太多的事情,要一一处置。然而紧锁的眉峰,在看到一人的身影时,缓缓舒展开来。
甲胄加身,也未曾影响矫健身姿。那人跪倒阶前,向天子行礼。
端门内外,有数不清的朝臣将官,无数双眼睛。然而梁峰并不在乎。他长身而起,来到那人面前。
“爱卿此战劳苦功高,快快平身。”
白皙的手掌,扶在了冰冷的护腕之上。那人抬头,灰蓝眸中透出由衷欢喜。
梁峰也笑了。君臣相得,不也是佳话吗?
作者有话要说: 献俘参考的是明清的仪式,不过当时没有午门的说法,还是端门为正南门啦
第361章 新朝(4)
王裒跪在案边,眉头紧锁。这样下去, 可是不妥啊……
身为劝进功臣, 在新皇登基后, 王裒也顺理成章迁擢高位,出任御史大夫。御史大夫可是三公之一, 虽然本朝不比汉时,别立御史台。但是此职仍旧清贵,不染俗务, 专司风闻奏事, 监察百官。
如此重用, 让王裒这个隐居了半辈子的老人,很是动容, 亦有国士报之的心思。因此就算天子在御史台中塞入不少世家, 他也未曾置喙。只是一心一意忠于本职, 为君分忧。
当今天子, 出身不显,但才高机敏, 胸怀宽广。亲贤臣, 重才干, 不喜阿谀, 亦能从谏如流。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明君。越是朝夕相处, 就越让王裒心生感念。若是前朝能有一任这样的君主,又何至于万民离散,国朝沦丧?
然而千好万好, 却有一点,让他耿耿于怀。天子始终没有立后的念头。
不仅仅是皇后,现在的宫掖简直称得上孤冷,天子身畔连一个暖榻人也无!虽然早已立储,但只太子这一独嗣,怎能让人安心?更何况,天家事可与朝堂息息相关。不说立后,哪怕只是选妃,也能拉拢不少世家。
偏偏,天子没这个念头。刚刚登基时,犹自说怀念先皇后,亦有克妻之嫌,想缓上一缓。可是现在一年过去了,还没有采择官吏子女,以备后宫的意思。这就让人忐忑难安了。不说联姻对于政局的稳定,只是传嗣一事,若是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国朝何以为继?
而且还有一样传闻,也让人纠结不已。天子和车骑将军奕伯远,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瓜葛。奕将军虽是胡种,但是出自潜邸,乃是天子家仆,据说一身本领也是天子亲授。况且其人并不贪功,亦无结交文臣的心思,称得上孤臣。这样的武将,就算王裒也要赞上一句。
然则信重无妨,爱宠就大大有碍了!天子登基之日,奕伯远便留宿宫中,说是戍卫宫掖。后来更是频频出入内廷。这不,刚刚得胜归来,又入宫觐见。哪还有外臣的样子?!
若真是因为这个胡儿,让陛下不愿续娶,任他功高几何,都是祸害!更何况那奕延还是个领兵的悍将,若是能左右天子心思,那大赵算是谁的?天有二日,可不是吉兆。无论如何,都要再劝一劝陛下,让他以国事为重!
如今天子御极一载,威势更重。冒然谏言,说不定会惹来祸事。但是谏臣就当有谏臣的根骨!忠君报国,才是他平生夙愿!
下定了决心,王裒拿过奏本,笔走龙蛇,写了起来。
※
这一觉,睡得可真够舒坦。
梁峰懒洋洋睁开眼,打了个哈欠。最近幽州和豫州两面开战,又有一堆糟心政事要处理,他许久未曾睡的这么沉了。床上运动果真是最佳的解压方式,难怪历史上沉迷后宫的帝王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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