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还有庄汉嘛。羯人都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未必敢那么嚣张。只要有人登高一呼,那些只会种地的庄汉还不是乖乖跟着。”田裳嘿嘿一笑,“郎主这次出行,怕是被吓到了,才仓促筹建部曲。若是他看好的人带不成队伍,还不要换个新人?”
王豹想要听的,就是这个。跟兄长对视一眼,他终于笑道:“原来如此!多亏田翁指点,这下我兄弟二人心中就有数了。”
看着那两人志得意满的表情,田裳压住了心底冷笑。他才不信这两个废物真能掌控部曲,但是有这么个搅屎棍在里面,成事不易,坏事却简单。如果部曲闹得不可收拾,四坊又分崩离析,他就成了梁丰仅剩的依靠了。除了乖乖听话,那病秧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矜持的对王家兄弟点了点头,田裳信步走出院去。
※
“郎君,喝些茶汤歇歇吧。”绿竹端上了茶汤,小心翼翼的劝道。
就这些破竹简,郎君已经翻看了大半个时辰。病还没好,怎能如此劳心?田裳那个老匹夫也是的,就没有个眼色吗?!然而心中腹诽,绿竹却不敢像往日那样撒撒娇唤回郎君注意。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家郎君醒来之后多了几分威仪,平素无事时尚好,若是办起公务来,她还真不敢冒然打搅。
果然,梁峰只是伸手接过了茶盏,抿了一口,视线都没离开手中的竹简。绿竹低低叹了口气,伸手打开博山炉的炉盖,想要往里添一勺香粉。正在这时,梁峰突然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香料?”
绿竹眨了眨眼睛:“是昆仑鸡舌香,挑了些檀香粉。郎君可是觉得太浓了,要换苏合香吗?”
“不必了。把香炉撤下吧。”梁峰合上竹简,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梁府光是香料一事上,去年就花费了近五万钱。还有各色香粉、脂膏、冠履、簪佩……所有奢侈品的花销加起来怕有三十来万,这还是府上只有父子俩,没有女眷没有妾室的情况下。而去年梁府的所有入账,包括田庄桑园,畜牧养殖,还有各坊的产出,加到一起,尚且不到二十万钱的年入,这分明是入不敷出,吃老本的节奏啊!
难怪田裳敢说府上就要青黄不接。实在是支撑一个士族基本的体面,就需要无数金钱。照这样花下去,别说养兵,恐怕连府上这些奴僮、农户都要喝风去了。
看来精简支出势在必行。以后纸张可以自产,香料也都减免,大不了熏熏艾草,还能驱蚊杀菌。衣服也可以穿往年的,只要出门访客时装个样子就行。只是这些行为不能长久,一次两次是放达,次数多了,难免让人看不起。这就跟上辈子那些富二红三圈子一样,百万豪车就是标配,偶尔开开越野也就算了,要是只能开得起现代、本田啥的,也甭跟人家混了。
看来还是要开源啊。
梁峰按了按发痛的额头。现在搞什么最挣钱呢?酿酒他只知道大致的蒸馏法,弄点医用酒精还行。但是如今旱情严重,粮食紧缺,有余粮还真不如留着自用,哪舍得酿酒。高炉炼钢之类的东西,他也只知道个概念,如果没有专业人士,估计砸多少银子都未必能见到水花。
还是需要人才啊!可是这年代,要如何招揽人才呢?
眼看郎君莫名其妙让她撤了香炉,又面色不虞的皱起了眉峰,绿竹吓的小手都有些颤了。这是看帐看出了什么问题吗?
过了半晌,梁峰终于开口:“唤阿良来见我。”
绿竹不敢耽搁,立刻着人去叫。不一会儿,阿良就一路小跑进了房中:“郎主,可有事吩咐?”
“拿着这册账簿,去清点一下库房,看看数目是否正确。”
账簿梁峰大略翻了翻,从头到尾就没一个大写数字,估计是这时代还没创建大写系统。用小写的数字,太容易伪造账目了,查也没什么大用,不如先看看库房存的钱粮数目是否准确。不过想来,田裳也不会在这上面露出马脚。
吩咐绿竹找出库房钥匙交给阿郎,梁峰又补了一句:“往后几日,你记得关注一下田裳的动向,特别是看看他跟几位坊主是否有来往。”
阿良怎么说也是打探过消息的,立刻心领神会:“郎主放心,我一定看好那小老儿!”
“先别打草惊蛇。田庄那边,部曲招募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阿良禀道:“除了立功的那些杂役,还有十来个庄户也想进曲部。”
“善。明日卯时,让那些想要参加部曲的庄人和羯人一起到主院来,开始操练。”梁峰颔首道。
“不挑拣一下吗?”阿良愣了下,经过那番免赋的宣传,报名的必然良莠不齐,坏了郎主的大事可怎么好?
“自然有考校他们的法子。”梁峰挥了挥手,“你先去吧。”
打发了阿良,梁峰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门边。只见弈延依旧双目直视前方,站的笔挺。这个耐性,可比大多数新兵要强多了。
观察了片刻,梁峰才开口:“弈延,扶我到院里走走。”
就算病着,也不能老是闷在屋里。这院子里有花有树,面积也不小,用来散步正合适。弈延的反应飞快,立刻走到了梁峰身边,扶住了他的手臂。因为站的太久,他的头上隐隐见汗,神情却没什么疲惫,相反,就像被宝剑缓缓被开了刃,隐有锋芒。
效果看来还不错。梁峰问道:“今天的训练,可还习惯?”
“不算什么。”弈延答道。想了想,他又小声问了句,“主公可是遇上了麻烦?”
“哦?何以见得?”梁峰反问。
“那个姓田的,对主公不敬!”弈延虽然一直站在外面,但是走过的人,说出的话,他都留心去看去听,自然能听出了田裳话里夹杂的古怪。
“因为我动了他的利益,他自然不甘。”梁峰淡淡答道。
“可是那些都是主公的东西!”弈延似乎更火大了点,连扶着梁峰的手都微微用力。
“家业大了,就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打理。久而久之,他们会觉得经手东西,掌管的权利,也该属于他们。一旦家主想要拿回,立刻会引来反扑。”
“他敢!我杀了他!”听到梁峰讲起这些,弈延心底猛地腾起一股杀气。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匹夫也敢这么欺辱主公,他怎么能忍!
梁峰反问道:“然后呢?你来帮我算账,帮我管理庄上事务?若是刀兵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这世间就没有烦恼可言了。”
弈延不由哑然,这些已经超过了他往日能够接触的范围。但是思索了片刻后,他突然道:“若是主公身体康健,他必然不敢放肆!”
“光是康健还不够,还需要清楚家中的运转,手里有兵,才能压住阵势。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是如此。”所以只有同时掌握了军政,才能成为国家元首,所以纪检才那么重要,必须时时抓牢。这些道理,梁峰以前就懂,只是不经商、不从政,从未理解的这么深刻。
弈延听的懵懵懂懂,但是“手里有兵”这句,他却明白得很:“我会为主公带好部曲!”
“没错,你的责任就是带好部曲。庄上这些事,有我在,无需挂心。你只要记得,不要莽撞,有我的命令才能动手。”梁峰叮嘱道。
“愿为主公效死!”这句话,弈延说过很多次,但是从没有一刻这么坚定。
“效死还不够,你该为我好好活下去。为这庄子,为身后所有人,强大起来。让他们也能好好活下去。”这不仅仅是对弈延说的,也是梁峰对自己说的。他已经不是一条随时可以散去的幽魂,这庄上的近百口人,都要仰仗他才能在这乱世存活。仅仅是这一点,就让他有了足够的动力。
也许,这也是当年他选择成为刑警的原因。比起金钱权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希望切切实实用双手,帮助那些急需帮助的人。
弈延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更没想到,会被人予以如此厚望。主公从未把他当做下贱的羯胡,他信任他,教导他,鼓励他。毫无隐瞒,毫无保留。这样的人,弈延还是第一次见到。难道真的像他刚刚听到的,因为主公是被神佛眷顾的人吗?
心中突然生出莫名恐惧,弈延咬紧了牙关,闷声道:“我能做到。”
这回答,就像个倔强的孩子。梁峰笑了笑:“我信你能。”
只是几步下来,头上就见了汗,梁峰停下脚步,轻叹一声:“还是要循序渐进啊。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汉字的大写数字是唐代才出现的,明代彻底普及。所以在唐之前,伪造账目真的很容易,查账也没有意义。还是要从根子上来才行=w=
第20章 潜流
一上午只做了那么几件事,梁峰就觉得疲惫不堪,不止是身体上的劳累,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烦躁,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胸腔。草草用过了朝食,又打发弈延接收库房里余下的兵器,他本想默写几段金刚经就去休息。谁料刚刚提起笔,门外就传来了通禀声。
梁峰皱了皱眉,冲绿竹道:“去看看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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