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靖川的食指抵住了他的唇,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拼命地想要活下去,所以,就不要轻易地说那个字。”
    “好。”沈晏周弯起眼角,温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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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杀殷九嗥时,毒医文子征声称对他下了毒,但数日来沈晏周并没有任何不适。他暗中让小福请了郎中来看,却也看不出丝毫不妥。
    就在他以为文子征虚张声势时,王府传来福禄王中毒的消息。
    这毒十分狠辣,不发病时无甚异常,一旦发病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小福说这话时,悄悄窥伺着沈晏周的神情,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沈晏周闭目养神,问她。
    “……这毒是毒医文子征下的,他说名叫枝叶蛊,世上只有一副,且无药可解。枝蛊不会毒发,叶蛊发作起来却能让人心竭而死,只有饮了枝蛊的血才能缓解疼痛。他给福禄王下的就是叶蛊,”小福又小心翼翼打量着沈晏周,“他还说,枝蛊……他种在了大少爷身上……”
    “他的意思是,只有我的血能缓解福禄王的痛苦?”沈晏周神色不变。
    “他是这个意思……”小福唯唯诺诺道。
    “他人呢,抓来逼出解药。”
    “死了……毒医说完就自尽了……”小福的声音越来越小。
    听到这里,沈晏周睁开了眼,望着昏暗小屋的虚空,须臾又闭上了眼。小福见他不说话,大气不敢喘地连滚带爬退下去了。
    ——沈晏周,我要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原来他那时是这个意思啊,沈晏周微叹了口气。毒医深知毒理,这世上什么毒,都比不过情毒伤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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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雨水颇丰,一到阴天沈晏周身上的骨头便每每疼痛难忍。他坐卧不宁,伏在竹席上垂着头忍痛。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朽的味道。
    雨声中,渐渐夹杂了老旧木地板吱呀吱呀的哀鸣。门口草帘被掀开,一个高挑伟岸的身影逆光站在沈晏周面前。
    沈晏周头也不抬,只是一边喘一边笑,“三天了啊,我想你也该来了,三弟。”
    “福禄王不能死,”傅清寒浑身都紧绷着,“枝蛊在你身上,我需要你的血救他。”
    “只要一点。”傅清寒又说了一句。
    沈晏周这才抬起头,深黑如一泓夜潭的眼瞳直勾勾凝视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穿入他的心脏。
    “我一滴都不给。”沈晏周冷冷道。
    “沈晏周,福禄王就要死了!”傅清寒劝道,“只取你一点血,你不会死的。既不会损伤你的性命,又可以救别人,你为什么不肯?”
    “因为我不是侠士,是个恶人。”沈晏周轻飘飘地说。
    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娃娃脸少年急匆匆跑到了门口,“主人,王爷不好了!大夫说……说他马上就要……”
    傅清寒脸色一白,身子顿了一下,忽然一把抓起沈晏周的细腕,用出鞘了一半的斩黄泉薄刃划过去。
    一瞬间鲜血就从沈晏周的手腕上汩汩涌出。
    “快拿个碗来!”他忙冲门口的娃娃脸少年喊。
    那少年慌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跑出去,须臾取了只酒囊回来。一去一返的片刻功夫鲜血已经流了满竹席都是,沿着地面濡湿了傅清寒的鞋尖。
    傅清寒攥着沈晏周的手腕,让血从伤口流进酒囊里一些。这时候刀疤脸汉子也冲了进来,“主人,福禄王他快不行了,您再不过去……”
    傅清寒想看沈晏周一眼,却见他散开的长发遮住了面容,也看不清神色。他松开了手,抓着酒囊轻功飞出了小屋。
    沈晏周一下子摔落在地上。他挣扎着跪起,用膝盖和另一只手将被单扯下一条,慢慢缠住被切开的手腕。殷红的血很快浸透了绷带,但好歹止住了血。
    “大少爷!刚才三少爷他们急匆匆跑出去……”小福赶到门口,话说了一半,就捂住了嘴。
    沈晏周左手握着包扎好的右腕,青袍半挂在肩膀,从散乱的青丝下瞥了她一眼。
    雨还在下,涔涔不止。
    他因为疼痛声音有些发抖,站起身后退了两步靠在窗边,淡淡吩咐:“小福,把这些收拾一下,地板擦一擦。”
    “大少爷……”小福深知沈晏周的为人,所以很少心疼他。这一次不知怎地,竟也莫名心酸起来。
    沈晏周侧过头,默默望着窗外的雨,闭上眼睛。
    
    第十一章
    
    傅清寒站床边,关注着福禄王的面容。福禄王见他这样,屏退左右,拉着他坐下,笑道:“我身体已不妨事,没料到突然中毒,想来也是命中合该有此一劫吧。”
    “这毒日后恐怕还要时时发作……”傅清寒蹙眉道。
    “既然如此,事情就不能再拖了。我若不幸殒命,答应你替傅将军平反的事岂不是要食言了。”福禄王柔声道。
    他口中的“事情”,无需解释,傅清寒和他都心知肚明。谋逆之事,因为福禄王突然中毒,怕人心涣散,反而加快了部署。
    “清寒,解药研制出之前,我倒是要仰仗你兄长,不如请他来王府住几日,你意下如何?”福禄王说道。
    “我兄长他……身体虚弱,恐怕突然换了地方,他那身体……”傅清寒低下头。
    福禄王知他多半不肯,反倒笑了,“也罢,有些事也是强求不得。一会儿你把管家备好的人参灵芝都带走,替我谢谢你兄长吧。”
    “多谢王爷!”傅清寒连忙起身一揖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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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两日,京城便传出消息,御史台一位小官员上书弹劾现任内阁首辅高柏。
    沈靖川把邸报丢在一边,陷入沉思,“媳妇,你说这次弹劾,是哪边的意思?”
    本朝自太祖时期宰相胡惟庸案后,就废除了中书省和宰相制度,建立内阁制度,意将政权牢牢抓在皇帝自己手中。内阁初时只作为“皇帝的秘书”,但到了后期则拥有了越来越多的权力。内阁由多名阁臣组成,权力最高的是首辅和次辅两人,其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现任内阁首辅为高柏,次辅是叶流之,都是三朝元老。先皇与福禄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年龄相差了二十岁,所以福禄王这个幼弟从小就深得先皇宠爱,而后竟将其立为皇太弟。先皇在位期间,福禄王结党营私,颇多钻营。到了先皇驾崩前那几年,皇后与首辅高柏联合逼迫病中先皇立了皇长子为太子,于是就有了皇太弟与皇太子之争。
    皇太子虽然赢得了皇位,但而今登基不过两年,朝廷中到底有多少和福禄王勾结的官员,恐怕也难以说清。
    如今小皇帝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尚不能掌握朝局,独做决断。是故内阁首辅与次辅明争暗斗得厉害,朝中官员也分成了两派。内阁首辅高柏素来与福禄王不睦,这一次御史台突然的弹劾就有几分深意了。
    “高柏这两年自矜助圣上登基之功,确实偃蹇无礼太多,太后和圣上恐怕也颇为苦恼。如果这次的弹劾,宫里稍微有点限制他的倾向,次辅叶流之一党恐怕就会蜂拥而上。”严问山分析道。
    “即使宫里对这次弹劾没有动静,损失一名御史台小小官员,就探清了风向,也没什么损失,”沈靖川接道,“只不过,我怕叶流之和福禄王勾结在一起。福禄王突然中毒,心里一定怕生变故,他必定要加快节奏,有所动作。这种时候突然有人弹劾高柏,是不是什么预兆。”
    “暗夜御史大人有什么指示吗?”严问山问道。
    “除了上次让我跑了趟常州,就只是命我按兵不动,估计这突然冒出来的毒医估计让暗夜御史大人也受惊不小,”沈靖川叹道,“说起来,咱们还是赶紧给福禄王找‘枝叶蛊’的解药,否则我那三弟恐怕还要来取我大哥的血。”
    “你这三弟也是够狠心的,”严问山感慨,“好歹也是兄弟啊。”
    “不,我更怕我大哥……”沈靖川却神色凝重,“……他若是被逼急了,那才是真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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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难得雨停,沿廊石阶洇透了雨水,赤脚踩上去又潮又凉。庭院中积了斑驳的水洼,成群的蜻蜓半空中来回飞动。
    傅清寒沿着长廊走过去时,看见沈晏周斜靠在阑干上,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药吃了。
    自那日之后,他这是头一次再见到他。傅清寒踟蹰不前,就这样站在离他数步远的地方,悄悄望着他瘦削的背影。
    “……你吃了什么?”许久,见沈晏周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他才犹豫着开口问。
    “药。”沈晏周简单地回答。
    上次也说是药,这是什么金贵的药呢。傅清寒想问,又没有问出口。他小时候什么话都会毫无顾忌地说给沈晏周听,甚至第一次遗精都是提着裤子慌慌张张给他看。而如今,面对着这样一个万分熟悉的人,他却顾虑重重,欲言又止。
    “王爷让我拿回来一些补品给你……”
    沈晏周伸出手指,让一只莽撞飞过来的蜻蜓停在上面。蜻蜓的翅膀薄而光泽,纤细的身躯笔直的翘着。他懒洋洋看了会儿,轻轻抖手,蜻蜓就受惊飞走了。
    “哥,我们得谈一谈。”傅清寒硬着头皮说。
    “谈什么?”沈晏周头也不回地问。
    “枝叶蛊的事情。”傅清寒既然开了口,也就没有后退的意义,“上一次我太过心急,弄伤了你,我向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