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恒谦仰视的目光遽然凝滞,掉落时空,与久远年代里一段失落的记忆蓦然相撞!
凌河是俯视,唇边一笑惊艳飞花,脚步未停。他就没认出鹤发苍颜的宁恒谦教授,双方擦肩而过。
在楼梯上,宁老教授的身子猛地往右侧一抽,靠在了楼梯扶手上,下意识需要紧紧抓住扶手才能维持站立和平衡。身后两个博士生赶忙扶住老爷子,以为老爷子午饭后大脑缺血身体不适,这是要晕?
宁恒谦面露重重惊愕,拄拐的手掌与双肩陷入痉挛,在失去平衡之际仍然奋力回过头去,在人群中寻觅那个身影。他找得并不费力,凌先生即便以肩披长发的背影出镜,在人群视野里都是鹤立鸡群一般的耀目,长发在阳光下散发光泽!
“……云舟?”宁恒谦发出喃喃的苍凉的声音。
凌河是将顶上一束头发松散婉约地系在脑后,垂下一片发丝,其余乱发就不拘小节地放在后肩上。天热,他把长发剪短两寸,但仍然无视严小刀偶尔不死心的旁敲侧击,坚决不肯剪掉全部长发。
“这不可能……不是他……”宁恒谦被潮水一般的巨大冲击力一掌拍在岸边浑身战栗,让身旁学生都害怕了,几乎要叫救护车。老爷子却强作镇定地摆摆手,拒绝医疗急救,就地直接坐在了楼道楼梯上,不错眼地盯着前方逐渐远去的、最终消失在人群中的年轻背影。
宁恒谦身上的白色衬衫整洁无痕,带着老派学者的清俊风骨,掏出干净的手帕擦掉额头和眼角渗出的汗水和泪迹,被艰难痛楚的回忆击中时亦感到难以置信。
宁恒谦下意识将右手掌放在胸口位置,掩住难以遗忘的陈年隐痛,几乎窒息。
这不可能是顾云舟,他的学生顾云舟十多年前已经失踪,不在人世了啊!
“伊桑?……伊桑·顾?”宁恒谦口里喃喃地,想到这个已经模糊的名字。
他眼里是燕大校园白墙灰瓦中弥漫的紫藤芳香。
他眼里是湖光塔影无边春色中飘逸而行的身影。
有个名叫伊桑的男孩跟随父亲远道而来,曾经走在湖边,也曾经站在他面前很有礼貌地鞠躬问好。那是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相貌令人过目难忘。学院里的老头子们都喜欢看到这可爱的孩子,都会亲切地施以摸头杀,再喊一声“早啊小伊桑”……
凌河明明已经走出很远,这时猛然一回头。
他好像听见有人叫他名字。
他回过头,警觉地环顾四周,也感到难于置信。除了凌煌那个老而弥坚总是不死的变态,谁还知道他当年真实的名字?严小刀都不知他叫什么名。
墙花与树影依旧,校园内物是人非,人不再来。凌河茫然四顾,最终什么都没能看到。
……
燕城警局,代号“金砖行动”的专案组例行会议。
“古耀庭、梁通、简铭勋这三人相继落网,我们现在基本弄清了案件始末事实,案情重大,确实令人发指、寒心。”大领导的会议开场白就像是草草地准备结案陈词报告,语气压抑沉重,在座人员都心情复杂。
“‘金砖’1号受害人凌河,我们一开始不知道1号的真实姓名身份,因此一度陷入僵局,现在从视频证据中找到了重大线索。”鲍正威局长双手交叠置于会议桌上,“视频中遭受凌虐致死的受害人,左脚脚踝上有纹身,放大无数倍截图之后,最终辨认出是两行花体字母。”
黑色纹身字样是【Narcissus X Camellia】。
“看着就是两种花草,其实是男性死者和他妻子的英文名,死者将自己与妻子的名字纹在脚踝处作为纪念。再根据古耀庭日前的口供交待,凌河的母亲是在本地某家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去世,我们顺藤摸瓜,找到了当年在医院去世的一位名叫Camellia Yun的外籍年轻女子,据称死于遗传病恶化导致的器官衰竭,但档案病历的关键资料严重缺损。” 鲍正威边说边扫视与会人物,所有人皆面色沉重无言低头看稿,“那么,Yun姓女子的丈夫也就找到了,他姓顾,护照姓名是Narcissus Gu,中文名叫顾云舟。”
电子系统记录中,并没有出现“顾云舟”这个自己起着玩儿的中文名字,因此比较难查。
顾云舟将妻子的姓夹在自己名字中间,并在脚踝上纹了两人的英文花名,以示终生挚爱。
鲍正威之后又说:“这样,我们就进一步了解到顾云舟当年遇害前的行踪路线。他是一名学者,获取了燕京大学某学院‘古生物遗传学’的博士后交流资格,他原本是在燕大念书和做学术研究,师从博士生导师宁恒谦教授,他当年应当一直在燕大校园附近住宿。
“顾云舟是已婚身份,携妻带子,有一名六岁儿子。他的妻子云女士在医院不幸去世,一定让当事人非常痛苦。但更加令人无法想象的是,就在之后某一天,顾云舟就在燕大西门门外突然失踪,残缺不全的监控录像显示,有人请他上了一辆身份牌照不明的黑车,或者就是当街诱骗、劫持了他!同时失踪的是他六岁的儿子,护照姓名是Ethan Gu,伊桑·顾。这父子二人从此人间蒸发不知所踪,学院师生也都不知他们去向,调查了一段时间,失踪案就不了了之。”
当时学院师生们还在猜测,顾云舟是因妻子去世而伤心过度,带着幼子出境回去了。
实际上,顾云舟失踪不久后即遇害不在人世,消失得不留痕迹。
男孩Ethan的护照档案照片摆上会议桌,与“金砖”1号受害人凌河的照片摆在一起,最终在警方视线里合体,勾勒出一部完整的剧情卷宗。
……
对旧案掘地三尺式的探查走访,一切最终止步于古耀庭的落网。
古耀庭这家伙倒是豪爽坦白,作恶也算作得颇有胆识,死到临头都不遮掩一身的霸气嚣张。古耀庭对这些年为虎作伥的行径供认不讳,丝毫就不打算为自己或者任何人脱罪隐瞒,扒多少层皮总之就是一条烂命。
真相就如当初圈中传闻那般,这位野心勃勃的奇男子古耀庭,就是赵家世子赵槐风的“相好”,而在赵家老子赵世衍一手操办多年的上流社会养成游戏中,古耀庭又同时扮演着助纣为虐的施虐者角色,共同欺凌那些缺乏反抗意志和能力的鱼儿们。
马仔们纷纷落网,能交待的都已交待,该伏法的也已关押在拘留所里,等待法律和正义的迟来审判。然而正义的触手最终上有封顶,法律的权威竟就在古耀庭这人的天灵盖顶上,摸到尽头了。
鲍正威局长也三缄其口,案情解读就在此处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叙述卷宗里原本就没写清楚、讳莫如深的内容。一切全靠个人尽情地解读和脑补,警方内部个个义愤填膺深恶痛绝,却又无能为力。
就在明日,据说赵家老子在西山别墅有一场圈内老人儿的茶话聚会,同时亦是已故的赵家老革命诞辰一百二十周年纪念会,赵家老鬼和大鬼都会出席露面。在碧海云端的上层,仍然是一片金光笼罩,风雨祥和,不会感受到人间黑风冷雨和牛鬼蛇神落网的丝毫影响。
茶话会和诞辰纪念会,能碰见赵家父子俩么?
即便当场遇见,谁又能耐他们何?
第一百二二章 终生之约
午饭后, 严总咬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 晃荡在燕大校园操场的跑道上,闻着塑胶与尘土混合的粗暴味道, 张开双臂拥抱敞亮的蓝天。
严小刀在操场上又碰见陈瑾。那小子一个人闷头投篮呢, 正觉着寂寞无聊。
严小刀吃饱了心情好些, 豪爽地招呼陈家小子一起打球。
人生的缘分际会与生死悲欢,就是这么奇妙, 在柳暗花明时将父辈的恩怨画上一个平静的休止符。陈九腐烂了, 戚宝山投海了,严小刀现在和陈瑾同学在燕大操场上打篮球。
他们还招呼了另外几个小年轻的一起打球, 总之谁都不认识谁, 临时凑成两支杂牌队伍。严总就是个孩子王, 瞬间年轻了十岁,跟一群半大小子在球场上撒疯,弄出一身臭汗。
严总没有浪费陈瑾的后场传球,好几次上篮得分, 还奋起来了一记暴扣。
陈瑾说话还是那个很酷很屌的口吻:“小刀哥, 您可以啊, 老当益壮!”
“操,你刀哥可还没老呢。”严小刀毫不客气地抬手一指陈瑾,“你小子甭猖狂!”
陈瑾歪着头咧嘴“嘿嘿”一乐。
严小刀往本方后场走回来时,两人很随意地击掌,竟然混成很有默契的队友……
严小刀瞟了一眼场下坐着围观的凌先生:来打球啊?
凌河伸出穿着夹脚拖鞋的一只脚丫子!
凌河宁愿就坐在场边,纯欣赏眼前耐人寻味的景致。严小刀上身只穿黑色紧身背心, 胸膛露出漂亮的肌肉轮廓,脖颈和后肩汗水横流的样子,性感极了。
凌河趿拉着凉拖鞋在操场边的阴凉地下徘徊,心神不定。电话终于响了,他也知道到了这个时刻,该来的一定会来。
他总喜欢暗中监视小刀的行踪、偷窥、费尽心思地揣摩对方心意,这是一种打从少年时代就养成的偏执人格强迫症。恰恰因为,他同时也被别人时刻监视着行为动作,一刻都不曾被放过。他今天来到燕大校园,他背后的人一定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