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与严小刀毫无干系的故事了,他原本没必要打听。管他是因为什么被人废了。这是某种惩戒,还是报复,或者折磨?或者类似那些藏在黑暗隐秘世界里的变态囚禁行为?这世上总之什么人、什么鬼都有……
浴缸的水迅速满了,“哗哗”地冲刷着每个人已成思维定式的精神世界。
凌河审视他的表情,品评道:“人性本恶不就是这样么?倘若路边落魄地倒着一具被贴了弃货标签的行尸走肉,围观人等都巴不得排着队上去在那人脸上再多吐一口唾沫,多踩上一个脚印,把他深深地剁到烂泥里,就甭想再翻身……这样的人性我领受多了。严总,你现在想不想也照我脸上剁一脚?”
……
严小刀缓缓放开凌河,无话可说,心里的某处,被刺得躲闪后退了好几大步,没法再重新累积起继续讨伐逼供的煞气。
方才暗自下手捏了凌河的膝盖和腿骨,他使了快七成力气,有痛感神经的人都受不了一定会哀叫痛嚎,凌河的腿似乎没什么反应。
他轻振了一下肩胛骨,站直身体:“对不起啊,我就是一粗人,下手比较重。”
凌河微微一动唇:“小事一桩,严总不必挂怀。”
凌河没有成年男子之间那些避讳,某方面知觉极其迟钝,在严小刀摆弄之下被脱掉全部衣物,脸上毫无表情。
严小刀将人打横抱起,高举轻放进一池温水。
他将洗发沐浴润肤之类的酒店标配用品以及刮胡刀一齐堆在浴池边的马桶盖上,又准备了毛巾和一沓干净衣物。
“……你需要我待会儿进来给你换水?”严小刀问。
“不用,我自己可以。”凌河光裸的身躯漂在浴缸中。
严小刀反手关门离开洗手间,进了房才脱掉身上西装外套,小心地卷起衬衫袖口。
他右手肘部红肿开裂,撞伤了一大块肌肉。他为了稳当地接住凌河,放任那张麻将桌砸上他的手臂。越是高档实木桌子越是死沉,小臂这尺把长的地方就肿起来了,伤处涨成一团紫黑淤血颜色,看着挺吓人的。
他把跌打损伤油在掌心揉热,自己在灯下处理伤处。男人身上的伤痕,他不想让旁人看到。
……
浴缸里一池脏水从下水孔转出漩涡再缓缓流走,重新注入清水。
澄清后的温水里,映出被水雾与云山点染过的英俊面容,黑眉星目轮廓分明,凤眼如画。凌河后背靠在滴水的瓷砖壁上,望着干干净净并无装饰的白墙,像在品味一副很有韵致的图画,笑了几声,自言自语,把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
“严小刀,久仰你的大名,久闻不如终于见面,果然不是徒有虚名,今天真是幸会了。”
凌河一条湿胳膊从浴缸沿儿伸下来,从一堆破烂衣物中摸出他悄悄留下的东西,二指捏出那只“八万”骨牌。
……
第十五章 真伪面目
伊露丽芙岛的后台老板连夜陷入急救状态,赌场与酒店波诡云谲的氛围在这一夜隐入更深的迷雾,让外人辨不清其中的门道和方向。
迷雾的表象仍然平静祥和,酒店前台经理操着一脸塑胶质地的职业化笑容在每位住客面前熟练地操作电脑,侍应生在各层走廊内以盛装舞步似的规定步伐端着酒水和夜宵穿梭,为通宵达旦点灯鏖战的贵客们送上凌晨的慰问。
顶层豪华套房内,游灏东从一小时之前的满腔恼火愤怒状态中缓过劲了,在微微泛起鱼肚白的窗前打电话。他还不忘将窗帘全部放下,只在窗上留下自己一动不动的灰色剪影。
“爸……对不住您老人家,失手了。”游灏东懊恼的口吻里透着不甘。
“你还好吧?”电话另一头是个弱质沙哑的中年男人声音。
“我没事,我好得很!就是他妈的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游灏东还在琢磨麦允良和简铭爵那俩不要脸的关键时刻点的炮,根本就是故意耍他!并非严小刀有多么牛逼,而是他输得真窝囊啊。
“爸爸,戚宝山手底下那个严逍来了。完全搅了我的局,一丁点面子都不给我留,这就是不想给您面子啊。
“……爸爸?!”
回应游灏东的是一段很长时间的沉默和酝酿,沙哑的嗓音摩挲着紧促的喘息。
“戚宝山……咳,东东,不要管那个严逍,不要吭声,不要对付他,千万不要闹事。”
游景廉连续用了四个“不要”,眼瞧着恨不得从手机传声孔里伸出两条胳膊,拼老命似的薅住他儿子,按回到椅子上。
“我就没闹,我没动手,已经够忍让严逍那个张狂样了!他把姓凌的带走了,明天就要登船回程,爸您就这么怕他?”游灏东压抑着。
“我怕他?呵……呵……”游景廉哑着嗓苦笑两声,比他的儿子更加压抑,“东东,你以为严逍是什么人?他是延庆道松江道或者三街五市哪家野场子里收保护费的打手混混吗?他本来可以是个让你在脚边随意碾着的、完全不值一提、微末不入流的小混混,可他偏偏现在就不是了,他背后是戚宝山啊。你跟他较真,不也就是跟戚宝山对着干么?”
游灏东:“他……”
游景廉其实很想明明白白提点他的儿子,在这世道上混,早已经不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的时代,而是“人靠身份马靠血统”。东东啊,你若不是市委副手的大公子、临湾新区握有实权的少东家,谁又会把你放在眼里?你走在路上还会像现在这样,随时有人给你让道、还有人为你掀帘提鞋?
“我跟那谁没仇怨,我就是看不惯他的嚣张。”游灏东道。一般比较嚣张厉害的人,确实不能容忍眼眉前有个人比他还要嚣张、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东东,别惹戚宝山的人马。他让严逍过来,却又仅仅支出来严逍一个人,说明那老东西他心里也没底,他也害怕。这只是个‘试探手’,后面肯定还留着后手……”游景廉顺着轻挪缓步的思维说,“你看,他就没敢让严逍和裴逸一起过来,为什么?怕这两人都折在境外回不来,他也就完蛋了……”
游灏东哼了一声:“算了,不过是个瘫子,值什么可争的?我就是不爽姓严的。”
游景廉对着房间内颜色冷漠的白墙摇摇头:“你不爽他干什么?他配跟你争?他不过是个草根贱种出身、当初谁知哪个婊子养出来的崽,爹妈是谁都不知,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命根子,比他金贵多了。
“严小刀不过是戚宝山的干儿子,又不是血缘亲生,戚宝山也未必多么在乎他一条命,可是你呢?我多宝贝你啊……”
老子的话让游灏东十分受用,心里很不情愿地达到了平衡,终于乐意暂时咽下这口恶气,以后有机会再算后账。他一根筋的脑瓜子也听出来,他父亲担忧的是背后人物戚爷,虽然他也不认为戚爷有什么可怕的。
港口大佬富商而已,红绿顶戴都没有。在我历朝历代,官家和商家,哪个更牛逼?怕他做甚?
“那,那个叫凌河的该怎么办?爸爸,您到底跟那个人结什么仇?您为什么非要让我来船上抓他回去?”游灏东挂断电话之前才想起问到正经事,差点忘了。
“也不是非要抓他,哪怕请他回来谈谈也好……可还是让戚宝山占先一步……咳,走一步看一步吧,等你回来再跟你讲。”游景廉在他儿子面前轻描淡写,那淡然缥缈的口吻,形如他面前雕花高脚茶几上线香燃起的一道轻烟。
游景廉穿着暗色绣花真丝睡衣,坐在晨光下凉滑的房间里。
房内昏暗,四周影影绰绰,摆放着许多木偶雕像,在阴影里活像是屋内飘着一堆鬼画符。游景廉站起身,手擎线香,对着木柜之上的鎏金佛像恭敬地拜了又拜。
却还嫌不放心,睡不安稳,这人又挪到大立柜前,拨开一排厚重冬衣,露出里面的木雕暗格。他对着暗格内供奉的白龙王佛牌、符咒、佛手、圣水等等一堆神乎其神不知所云的“圣物”,依次拜了又拜。那副淡泊虔诚的面孔,却让额头鬓角不断洇出的汗珠出卖了心境……
偶像不怕多,只要灵验管用就都供起来拜。
戚宝山为什么先下手为强抓了凌河?……
戚宝山是要“除”还是要“保”呢?这人难道跟自己盘算的一样,打算狭人质以令诸侯,然后对我等不利?……
游景廉坐在躺椅上翻来覆去,至天明仍然睡不着觉,躺椅上都已浸透一席冷汗。
他可不敢对他那脾气硬朗情绪急躁的宝贝儿子说出真相,他儿子那副直肠子就坐不住个事。这么些年苦心经营,如今身居高位独当一面,怎么敢说出来。
……
津门又一位大佬、稳坐临湾新区首把交椅的游景廉,手边也握着前些日子突入而至的一条短讯。
【老三,不能再心软,不能再耽误。事不宜迟,快刀斩乱麻,斩草务必除根。除掉那个年轻人,十五年前那件事,除了咱们四个,再也没有第五人知道。】
……
这一宿的未眠人,也还不止游家父子俩。
酒店电梯指示灯亮了又暗,由下而上往顶层去了,最后停在游灏东所住的顶层套房。麦允良换上一身低调体面的西装,衬衫和袖口上缀有花边,站在金碧辉煌的电梯里,对着投射在亮金色墙壁上自己的身影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