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小刀笑得豪气爽朗,脸皮厚得很:“不就吃你几顿饭吗?别人做的我还真不稀罕。”
两人一路闲来斗嘴,无非是掩饰紧锣密鼓的急迫心情,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前方道路中间的一团乌烟瘴气。
毛致秀车子开得太猛,在一个拐弯处,跨在直行道上就敢右拐,直接别住右侧齐头并进的另一辆车。右车猝不及防,怼歪了毛姑娘的右后视镜。车里吼出一嗓子抱怨,“你小子怎么开的车?!”
两车的轮胎厮杀出火星,在路上留下几道互相交错缠绵悱恻的车辙痕迹。
那辆车驾驶室内伸出个圆溜脑袋,定睛一瞧:“呦,还是女的!就说嘛,没卵球的开车都是这样,真惹不起!”
这话很没眼色地戳到毛仙姑的敏感点:“女的怎么了?你谁啊?有卵的开车就都是你这个墨墨迹迹的怂样,要过又不过,要让又不让的!”
车后座上两个有卵的爷们都听不下去了,严小刀无奈地伸出二指,轻轻一扥毛仙姑的后脖领子:“姑娘,咱们……”
右侧车子里装的一车精健汉子,赫然发现他们这排后座,发出惊呼:“……老大!!”
也是凑巧,他们赶往南郊县回马镇的路上,与同样快马加鞭赶去的严家兄弟狭路相逢。开车的伶俐小子可不就是杨喜峰么。
“还有那个姓凌的妖精!”杨喜峰怒目而视车内端坐的一条化作人形的蛇蝎美男。
严家一群汉子冲下车,将凌先生的车围成密不透风的攻势,个个脸上迸发出终于救出大哥的感恩狂喜,以及终于捉到罪魁祸首的同仇敌忾。若不是毛致秀眼明手快从里面锁住车窗,兄弟们就要一拥而上把大妖精从车里拖出来,拿板儿砖揍一顿砍了蛇尾巴祭旗都难消心头之恨。
严总以眼神和手势都制止不住峰峰宽子这些人奋不顾身嫉恶如仇的激愤。在他们难以磨灭的印象里,他们老大可是遭人暗算浑身是血躺在悬崖绝境上,都是拜这只以色惑人的大妖精所害。
凌河翘着腿泰然自若,这种场合绝不解释,直接将皮球踢给丰神俊朗八面玲珑的严总。
严小刀头一回尝到被做成夹心三明治中间那层猪柳肉饼的销魂滋味,这时临阵给自己糊一顶昏君的朝冠戴在头上,都遮不住厚皮老脸上浮出的赧颜和尴尬。他悄悄按住凌河的手腕,安慰道:“我找机会向峰峰他们解释清楚,你别难受,也不准记仇!”
凌河早就不再坚持自己当日走火入魔的冷酷不近人情,唯独不愿当面低头道歉。只要严小刀宽宥他的小恶小错,他不在意其他人泼他一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
得了小刀的人和心,对他而言就是得了天下,终于得偿所愿,品尝到恩爱,还在乎其它?对于许多事,凌河如今都渐渐释然。当初假若不扎严小刀那一刀,到底是意难平;扎了那一刀,怨恨也就云开雾散,退一步海阔天空。
杨喜峰委屈地抽着鼻子,坚决要求他们老大换车,怎么能跟心怀叵测的狐狸精同坐一辆车上?老大您的立场站那一拨的?
严小刀凑头对凌河道:“我过他们车上去,你先回去吧,办完事晚上见?”
凌河从眼睫末梢抖出一层失落和心有不甘,顺嘴送出一句恶劣的威胁:“成,你敢现在下车,今天晚上让我做三次讨回来。”
“噗——”正在用自制冰糖薄荷荷叶茶漱口润喉咙的毛仙姑,把一口热茶喷在前挡风玻璃上。毛仙姑怀有一种“孩子大了姐终于把你嫁出去了”的辛酸心态,如今功成名就,她满脸陶醉地抹掉玻璃上的口水,解释得欲盖弥彰:“我嗓子痒,茶太烫了。”
“你别闹。”严小刀懒得吐槽凌河,昨天晚上都三趟不止,家里爷们纯属就是让着你,休要猖狂。
他哄乖了这位难伺候的凌先生,迈开龙腾虎跃的步子,招呼自家兄弟们上车了。一场箭在弦上的硝烟战来了个虎头蛇尾,低调地偃旗息鼓,双方都是自家人互不损伤,没必要剑拔弩张。
凌河对毛致秀说:“放他们的车队先过去,咱们的车跟上。”
……
第八十五章 无妄之灾
严小刀一行人的车队在前, 一马当先开进了村, 直奔自家宅院。
车子开过严总自掏腰包给乡里乡亲修筑的柏油路。这路如今也已面目全非,两侧堆满渣石土方一片狼藉, 中间留出的羊肠窄道竟然连轿车都塞不进去。沥青路面不堪重负, 被某些巨型机械碾出裂缝, 漫长的裂隙深邃到底触目惊心,好像刚刚历经了一场骇人的地震。
路都毁成这样, 房子还能在吗?
严小刀只遥遥瞥了一眼, 这一眼令他胆战心惊,他的呼吸与空气中四散飞扬的砂砾在同一时间凝固。
他家房子真的不在了。
严小刀大步迈过碎石瓦砾, 冲过一道道铜墙铁壁组成的障碍物。他老家的二层楼和四方小院已被拆成七零八落, 就剩下半片墙壁以孤家寡人的姿态伫立在乱石堆上, 墙体摇摇欲坠。
严氏人呢?
怎么会这样?!
严小刀被一种不妙的预感瞬间击中神经,面色像被一盆白漆浇头,趋于崩溃前的碎裂状态。他疯了一般踩上瓦砾堆,寻找原先客厅厨房所在的位置, 徒手试图掀开那些沉重的水泥制板, 想去挖掘下面有没有埋着活人……
他身后跟着一群小弟, 被眼前情景惊愕得喊不出声。众人在沉默中七手八脚帮忙撬水泥板子。
果然关心则乱,严总的脑子糊住了。他爬坡的腿略微发抖,几乎让刚修好的脚踝再次崴伤。
严小刀在某一刻做出了最坏的预想,命运不会对他保留太多的善意。这些年遭遇的坎坷已经太多,命运从不吝惜为他人生道路上的挫折磨难再一次添砖加瓦、添油加柴。也是他自己命太硬,专克身边至亲的人吗?……
毛小队长率领的轻装简行的车队, 在几分钟后也杀到位置。
凌河没有耽搁,大步迈下车来,惊异地盯着眼前一群爷们在严家宅址上疯狂地挖掘土石方——怎么会这样?
凌河一眼认出,所剩的半面屹立不倒的墙,正是他和小刀同床睡过的卧室位置,两人曾经亲密地盖着一床棉被,仰望星空倾诉家世。卧室楼下就是客厅位置,他还惦念着严妈妈那一桌炖鱼烧鸭酱肘子和玉米饼的美味。一段缱绻甜美的回忆,如今被毫不留情地拆成支离破碎的瓦砾。他的鼻息充斥了沙土扬起的硝烟气,回忆的味道都闻不出了。
他现在冲上去,多出两只手也帮不上忙。
凌河略一思索:这就不可能,谁长了这么肥的胆?严小刀好歹算是这个村儿里走出去的有名有姓的老板,是佛就给三分面,小鬼都懂拜大神,谁敢不打招呼随随便便拆严家房子?
他环顾四周,寻觅他要计较的目标,迅速锁定五十米开外,钢筋铁臂组成的庞然大物。他几个月前在村里还见过那玩意儿,不就是号称拿了专业技术执照的严先生带他玩儿过的挖掘机么!
凌河撇下严小刀正在带团作业的挖掘现场,往挖掘机方向人群的聚集处跑去。他当时也没有料到,他跑对了方向,抢对了位置。
与严家宅址相隔一片扎成密密麻麻的瓜藤菜地,以及散养土鸡走地啄食的窝棚,五十米开外的地方是严家隔壁大叔的宅基地。两家已经做了二十多年邻居,情谊甚笃。
挖掘机刚铲了严氏的房子,又势不可挡地开进下一家。
院子围成水泄不通,尘土与烟火混合成一触即发点火就着的焦躁味道。铁臂巨铲已经伸到正门房檐之下,尖牙利齿的凶恶嘴脸足以刨断墙壁挖开地基。
严氏焦急地拉住老邻居的胳膊:“老余你冷静啊,不能冲动啊,有什么话好好谈呐……”
邻居这位大叔名叫余仲海。“还谈什么?他们要拆老子的房子!”余仲海脸膛上的汗水肆意流淌,愤怒深深嵌进沧桑的纹路,“严大姐你倒是心平气和找他们谈了,结果你家房子今儿一早就被铲平了?……两百米的宅基地只给我们算一百米,补偿款扣掉一半,就是被镇上贪官污吏给吃了!我们不能答应!”
“对啊,开发商老总据说是市长的大舅子,他老婆据说是银行行长,他儿子据说是临湾市领导的女婿……这事得去中央上访,拿我们的血汗和土地房子肥了那些老总和贪官,让那些坏人中饱私囊,咱们去喝西北风,不成!”
各路小道消息分散成零碎的只言片语,再从曲折八弯的渠道汇拢起来,中途再经由百口传送和添油加醋,最终化成一股言之凿凿的舆论的洪水,冲垮了回马镇上这道年久失修不堪一击的防洪大堤。
严氏苦口婆心的劝解压不住两拨人七嘴八舌沸反盈天的喧嚣,双方剑拔弩张,积攒多时的怨气烧热了原本清澈冷静的双目,人身肉躯眼瞧着就要成为冲动之下螳臂当车的牺牲品。
群情激奋,炒成一大团蚂蜂窝。
优雅从容的凌先生拨开人丛,冷不防就被身旁撸袖子与拆迁队干架的大婶一菜篮子扣在他脑袋上。
凌河扯掉缠在他头发里的几根油菜叶子。
他在惊心动魄之际从后方拉住严氏的胳膊肘,与回过头的严氏视线对个正着。“阿姨您快回来,把您的孝顺儿子吓着了!”凌河现出一脸最惹妈妈辈疼爱的温顺纯良,一下子让严氏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