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小刀闷声说:“别看了。”
凌河的声音不再优雅和游刃有余,手指比划那片位置喃喃自语:“六寸长的轻刀,当时应当是藏在左面肋下第三格位置,你用极快速度右手食指中指抽刀,速度太快没人能看到,以致于我都没看出来,你当时手里还有刀……
客厅吊灯散射光芒,打在凌河背上。凌河的身影逆光,深邃复杂的表情隐于灯下黑暗。
严小刀直视凌河镶着一层金属边缘的脸,轻声说:“你的膝盖好不容易治好,估摸也是康复苦练了好几年才恢复成这样。我这一刀下去,你这些年就白折腾了。”
凌河像是非常难受,坚硬的戾刺与任性固守的城池防线在这一刻千里决堤,迅速丢盔卸甲,战栗的肩膀将一身骄傲与不服尽数抖落在地,一向干涸如沙漠戈壁滩的眼眶涌出一层水膜。
即便是在严小刀筋疲力尽时他趁乱偷袭,他还是输了,就没有打赢。
他的右膝就要撞上严小刀胸口时,迎候他的是夹在指间的这柄刀片,在黑暗中防不胜防定然一击即中,本应顺水推舟楔进他的膝盖让他当场断腿血崩。
只是,持刀的人在那个瞬间做出了不可思议的抉择,刀片从指间掉落,让凌河的膝盖重重砸伤了两根肋骨。
……
后来,凌河一晚上又没怎么跟严小刀讲话,似乎也陷入心理上的挣扎和抉择。他的抉择远比严小刀那个出刀还是不出刀的选择更加艰难和撕心裂肺。
毛仙姑与苏小弟显然强烈误会了某些事情的进度进程,携房子里其余家眷连带司机保姆园丁全部回避得无影无踪,一晚上不知跑哪儿浪去了,整栋白花花空荡荡的房子里就剩下仍然勉强维持冷战的俩人。只是这样的维持只要稍微点个捻子,就要烟花四溅土崩瓦解了。
伤号老大爷以葛优躺的姿势闲在沙发上,仰脸瞄着天花板,余光扫向他的英俊的专职厨子。
少爷在厨房内面无表情手脚忙个不停,每一份心思都专注于沙发上躺的那位大爷。
凌河手上突然顿住:“我忘了,海鲜是发物,不该给你吃。”
严小刀接口道: “没事,皮糙肉厚不吝这个,吃!”
凌河嘴角勾出欣慰的表情:“生的你现在能吃么?有些菜式要生吃最鲜。”
“你看老子这样像什么事儿不行的吗?”严小刀一只伤脚裹成粽子高抬着翘在沙发靠背上,洒脱地说,“以前怎么吃现在还怎么吃。”
凌河烧菜间隙瞟了一眼,被严总偶然摆出的如此豪放的姿势搞了个猝不及防。他的视线被黏住了,竟盯着小刀抬腿时暴露的腰间皮肉和紧绷在家居睡裤内性感的大腿看了许久……真是个尤物。
手底下“滋滋啦啦”开始爆响,凌河意识到小章鱼烤糊了,这么简单的菜也能失手?
他默不作声将糊在铁篦子上的一串章鱼倒入垃圾桶,重新撒了调料再烤两串,顺嘴吐槽了一句让严小刀听不懂的话:“糟蹋东西,祸国殃民!”
谁祸国殃民?
严小刀没听明白,不停按着手里的遥控器调台,又赫然发现葛朗台凌先生家没有购买电视盒,只能调出四个台?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严总扔掉遥控器,只能心安理得地继续端详很好看的凌先生。
他确实下不了手,面对凌河永远的不忍心。这么美好的一个人,谁下得去手?凌河腿上那些触目惊心的针眼伤疤,是什么人如此毒辣凶狠?……
两人总算恢复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模式,很默契地一晚上没吵架,这顿泰式海鲜功不可没,严小刀深刻地领悟了“吃人家的嘴短”这个浅显道理。
严总先后尝试了第一道酸辣柠檬汁生蚝,第二道白酒焗杂式海鲜浓汤,第三道炭烤小章鱼配香草绿豆蓉酱汁与紫色番薯饼。他抿掉叉子尖上的小章鱼,嚼得香气四溢,是真心赞不绝口:“好吃,凌河你也真行!”
严小刀还是心软兼心胸豁达,买卖不成仁义在,当不成两口子也不愿变成势不两立的仇人。他叹息道:“就你这一手,追求姑娘无往不利吧?想追谁也都够了。”
凌河叉着盘子里的东西,一如既往的吃相豪爽,将章鱼嚼出一嘴油花:“我没追过别人。”
严小刀本来就是心思敏锐的人,他再迟钝也感知得到凌河花了一番心思体贴他,讨好他。只是,他吃着生蚝海鲜汤烤章鱼,脚上的“红烧猪蹄”就能不在乎了吗?有些事根本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他从来也没怨恨过凌河,不恨,也不打算报复,只是前方的路堵死了,没有希望坚持着再走下去。
一晌贪欢其实很容易,他可以不负责任地答应跟凌河上床,只为满足二人的一时冲动情欲饥渴而享受露水之欢,两个男人又不会怀孕,玩一玩怕什么?
然后呢?
当陈年旧案的阴霾与那些挥之不去的暗黑身影再次降临到头顶,像一张残酷的网将两人裹在其中,再一次的腥风血雨和撕心裂肺仍然无可避免,身不由己,到时谁再砍谁一刀?
晚间,严小刀照例睡到半夜某个时辰,房门暗合了他潜意识里的期待,再次开启并快速阖拢。
浅色窗帘透入一地月光,翩然而入的黑影在床前只矜持了半分钟不到,一声不吭没打招呼很不要脸地上床,躺在他的身边。
凌河侧身缓缓收拢手臂,以极为缓慢的享受般的动作将他抱在怀里,也终于得偿所愿。
严小刀发觉凌河这人就是这样的,以前住他临湾家里的时候,装得多么冷艳清高,小手指头都不跟他勾一下!现在换成他凌先生自己家,上下其手什么姿势都敢在他面前亮相,脸皮厚得很!
严小刀用很爷们的嗓子在对方眼眉前哼道:“有事说事,没事跪安,还睡不睡啊?”
凌河回敬:“知道你就没睡着,昨儿夜里你就一直醒着。”
严小刀偏过头正视对方:“你知道我昨夜里醒着?”
凌河送他一个白眼: “哪有人睡熟了还屏气的?没憋坏你吧?”
两人靠得太近,身躯几乎相贴,隔着最后一层被子和衣物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滚烫与坚挺。他们之间仅剩的隔阂,却偏偏是一望无际无法跨越的一座大山。
严小刀有些心酸:“凌河,能对我说些真话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凌河回答八个字:“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再深入的前情血泪,凌河无论如何讲不出口,内心徘徊良久,舌头咬出血都说不出口。
舌尖一丁点痛意足以将血色扩散,无数恶魔披着狰狞的幻影向他扑过来撕扯他眼球上的血管,抽他的脸,用利刃剖他的心,将他踩在脚下踩入泥沼再发出嘲弄的狞笑……他自幼见惯恶毒,尝遍世间惨事,所以才学会以恶制恶、以毒攻毒,这世道就是谁心软谁输。
能让他心软的只有怀里的小刀。
凌河迅速闭上眼,眼球的血管被扯疼了,阖上眼皮才能暂时驱散那些令他作呕的身影。他对小刀还能说什么呢?说,我凌河的身世命运,比你严小刀的身世可怜悲惨十倍百倍不止,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无颜面在人世间安身立命,夙夜不能阖眼、辗转反侧难以安寝,将来也无法心安理得地与你双宿双飞……表白这些有意思吗?他是习惯于卖惨来博人同情,还是甘心用倾诉悲惨可怜的卑微方式来换取小刀对他施舍感情?
沉默僵局了十分钟,凌河温存地抱住人:“小刀,等你伤好差不多之后,我带你去几个地方散散心,顺便让你了解一些真实的往事。”
“好。”严小刀一口答应。他清楚该来的总是要来,也就不再迟疑回避。他也好奇很想知道,当初戚爷秉着江湖中人的侠肝义胆、救他母子于命运水火之中的五十万现金,以及随后一发不可收的横财运势,究竟都怎么来的。
凌河这次没非礼他的鼻子,视线交汇直入深邃的漩涡:“你说过,要是能把你的脚治好,治回原样,你就跟我在一起,你说话算话么?”
严小刀黑眉紧蹙,不情不愿地将皱纹展开:“你啊……咳!”
一句叹息,叹出他对凌河这人永远的无奈纠葛与心疼心软。
严总身子骨结实硬朗,恢复很快,受伤这种事对他如同吃家常便饭。旁人的伤筋动骨需要一百天,在他这里可能只用三个星期,就能单着一只脚在院子里跟一帮人吆三喝四、活蹦乱跳了。
他本性开朗,自有寒门蔽户出身的江湖中人的一腔豪气,这也恰巧合乎凌总身边一群伙伴的鲜重口味,咱们严总平生走到哪,都是男女老幼通吃的舒服讨喜类型。
这段时间其中有几天,凌主子不在家,据毛致秀说她们凌总临时订机票奔赴外地,单独行动谁都没交待,去了一趟西北边陲的S省,不知又悄摸筹划了啥事,回来时表情阴郁凝重。
凌总亲自去书店挑选,扛了一堆符合严总志趣爱好的闲杂史书兵书,让他在床上方寸之地就能博闻广识兼达天下。凌河面带笑容而语带讥讽:“咱们严先生真是雅兴,也有一番雄心壮志,已近而立之年还没来得及修身齐家,就打算治国平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