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拐了两道弯,待看见一株寒梅从院中伸出苍劲枝丫,上头点点丹红傲立雪中,苏笃几个便停了步子。
青瓦白墙的小院,门扉上新贴了对联,那字迹雅逸中藏着锋芒,远观则气象朗阔。
苏笃暗道,单凭这一手字,老师已非寻常致仕官员可比。
学生们正了正衣冠,上前敲门,来开门的是魏方,见了几人笑道:“大人已在厅堂等着了,赶紧的。晚些大人还要去寺里。”
“嗳!”
学生们赶紧应了,往厅堂里拜会。
顾青一身新棉直裰,因是节下,难得腰间坠了只白玉蝉。学生们几乎日日见他,此时仍看得两眼放光,又一一上前给顾青行礼。
轮到苏笃,顾青瞧着他,不禁眉角眼梢都噙着笑。
学生们走后,颜铮自内堂出来,大年下的,脸上冷冷的。
顾青起身携了他的手,实在忍不得笑道:“孩子们见了你,每次都似老鼠见了猫。大节下,我提一句让你避一回,你就不乐意了?”
“大人的好学生,自是比我要紧。”
“你是什么人,一箭破虏,敢和皇上叫板,你看他们几眼,孩子们能硬着头皮对着你,也是不容易。
颜铮抬了抬眉,“只苏笃特别碍眼。”
顾青笑得不行,凑到他耳边道:“若你十六娶亲,如今孩子都和他一般大了。”
颜铮这才脸色稍霁。
魏方牵出马来,颜铮扶顾青上马,他接了缰绳一路牵出巷,不远处就是一道城门,待出了城,他利落翻身上马,将顾青拢紧在怀里,两人眨眼就奔往东山去了。
大年初一,往寺里进香的人不少,颜铮策马走的是后山小路,避开众人。冬日林中树叶稀疏,暖阳晒到两人身上,顾青昨夜守岁,今日又起得早了,此刻靠着颜铮昏昏欲睡。
颜铮一手驾马,一手捞住顾青,见他鸦羽般的睫毛被日光洒了金,睡颜宁静仿佛婴儿,他低头轻吻他额角,顾青安心地发出几声嗯哼。
到了灵云寺,两人下马从后山门入,进了寺也不往大殿方向行,而是挑了条曲折小路往更高处攀去。
走到路的尽头,有道柴门,立在此处回望山下,寺庙重檐金光闪闪,佛香缥缈直上青云。
还未推门,就有小师傅从柴门里头探出头来,“大师云游之前交代今日必会返回,还请两位稍待。”
顾青谢过小师傅,拉着颜铮干脆去拜佛了。
等到二人谒了佛,再上山时,慧行已在柴门旁静候。
顾青加快了脚步,颜铮仍是缓缓而行,渐渐落在了后头。
顾青给慧行见礼,“云游可好?”
“四海升平,各地给挂单的寺院斋饭都还不错。”慧行摸了摸鼻子,望着顾青,笑容与新年的暖阳无差。
顾青闻言,亦笑起来,“果然出家人不打诳语。”
颜铮此时已从后头跟了上来,顾青自他怀里接了糕点匣子,递给慧行,“三姑娘亲手做的软松糖和软桃糖,除给我们的一份,这是专托我给你的。”
“咦,三姑娘要托你,难不成又要生了?”
“大师果然掐指一算就准,素问说就这几日的事了。”
慧行引了两人进到禅房,小师傅已泡滚了茶,沏出浓香来。慧行左手去开糖匣,他转身想去拿寺里制的春饼,却刚巧是在右侧约莫一臂的地方。
顾青和小师傅同时倾身去帮忙,还是小师傅手疾眼快,先抢着递了过来。
慧行朝他点头,又从盘子里各拿了几块松糖和桃糖出来,小师傅童心未泯,闻着松仁桃核的香气,眼睛直发亮。
“去寻师兄弟们玩吧,待会儿再过来。”
小师傅应了,高高兴兴出门。
顾青看看慧行,当年呵斥奴仆,前呼后拥的刘阔,早已成了前程往事,眼下只有温和待徒,右臂因剑伤再不能举的慧行大师。
太阳稍稍西斜,慧行就催顾青出来了,“早些下山,趁日头还有暖气。”
顾青道:“花朝节,我和三姑娘素问再一同来拜会。”
慧行点点头,又摇摇头,“或去闭关或去云游,也说不准。随缘吧。”
顾青与他拜别,随颜铮一同回去。
到了家,眼见巷口停着熟悉的轿子马匹,颜铮皱眉道:“怎得今年这么早就到了。”
顾青亦觉得奇怪,进了屋,果然堂上坐着戚顺的徒儿钟灵,领着司礼监下属文华殿的画师,显然是候了多时了。
钟灵一见顾青,忙立起来行礼。顾青避让,他如今早已致仕,皇上封了他个四品都尉的勋号,不过恩典让他白拿俸禄,还能四处行走方便。称一声大人还可,受不得司礼监秉笔的礼。
“怎得今年如此早便到了,岂不是年前就出来了?”顾青顿了顿,略有所思道:“可是皇上出了什么事?”
钟灵心下暗道,不怪皇上惦记着,顾大人何等敏慧,“皇上原不叫说,掌印悄悄吩咐了,若是大人问起,就照实提。
皇上今冬病了不少时日,冬至日大典还是太子代行的。
皇上年前问过一次大人,掌印原想叫奴即刻来的,可皇上说,一年一张像,若是年前去了,后头一年不画了吗?也不差这几日。掌印就掐着日子,让奴初一到的吴都城。”
顾青忙问:“皇上身子到底如何了?”
“奴出来的时候,太医们说无大碍了。顾大人早些让画师画了像回去,陛下见了必定高兴。”
顾青点点头。
照例,钟灵还带了些赏赐,东西不多,却都精致。顾青知道规矩,当着他的面一一看过。
钟灵记着他的喜好,回去好有话回皇上。
钟灵临走时,顾青从怀里掏出一物,道:“给皇上的回礼我已经备了,这个平安袋是城外灵云寺求的,原是礼单上没有的,替我呈给皇上,请他惦念自个龙体。”
钟灵掏出帕子覆在手上,郑重接过,藏入匣中,这才告辞。
*
《苏笃》
天德十六年,殿试时,不满弱冠的苏笃引起了皇上注意。
然年纪太轻,还需历练,皇上虽对他的卷子十分满意,只点了他二甲传胪。
琼林宴上,皇帝亲自招苏笃到跟前,问他那些大胆的见解都是如何来的。
“学生入京后,文章得了梁祭酒多番指点。”
齐昇点点头,国子监梁元是天德元年的状元,文章在历年状元中亦是写得极好的。
苏笃接着道:“陛下问学生的见解,学生的恩师曾是先帝时的御史,学生自幼丧父家贫,全蒙恩师不弃,悉心教导,才有今日成就。”
“哦,是哪一位?”
“回陛下,佥都御史顾青。”
苏笃只觉龙椅四周空气一凝,琼林宴上的喜闹都被隔绝在了这几尺天地外,他头一回面圣,本就紧张,如此,冷汗都下来了。
终于,皇帝出声了,“你是吴都人士?”
“是。”
皇帝再没有话,让他退下了。
苏笃才进翰林院,京师就突起风寒,好几位老翰林病倒了,苏笃被匆忙要求进殿议政。
说是议政,即便是前头的翰林都倒了,他这般资历也论不上,不过是顶了老翰林的位置和秉笔太监一处抄对皇帝和大臣的议奏,又不停拟旨。
苏笃这才头一回见了皇帝的亲笔,他见了皇帝的字迹就愣住了。
秉笔太监见他发愣,大殿之上又不好直接提醒,正着急,皇帝也发现了。
“苏笃?”
苏笃嚇回了神,忙离了位置,伏身跪倒,照实道:“臣见皇上的笔迹十分眼熟。”
皇帝想了想,“廷议完了,你留下。”
事毕,人都退下了,齐昇道:“可是和你恩师的笔迹相似?”
苏笃硬着头皮道:“十分相似。”心道,简直一模一样。
“朕在潜邸时,顾青常临朕的帖子,是朕给他开的蒙……顾青是朕的学生,你是朕的徒孙啊。”
苏笃真慌了,跪下道:“臣惶恐!”
皇帝笑了,摆摆手,让他下去。
二年后,苏笃少年心气,硬是要气头上的皇帝收回成命。
齐昇知道他说的对,可他九五至尊的脸面,怎能让个毛也没长齐的小子给驳了。
苏笃被拖到殿外,二十板下去,皇帝还不叫停,钟灵急得跳脚,凑在他旁边道:“我的好大人,你快求饶啊,皇上这是在气头上呢!”
苏笃倔起来,亏他年轻,还有力气嚷:“恩师说皇上千古明君,说只要对皇上说真话,做纯臣,什么旁的也不要理,恩师胡说!”
“掌嘴!”
齐昇起身走到殿前,“再让朕听到一个字说你恩师不是,朕打烂你的嘴!”
到底平了平气,“板子停了,掌嘴也停了。”
苏笃不仅下面全是血,上面也成了个猪头,才停了板子,就晕了过去。戚顺看看皇帝,齐昇挥手,拂袖而去。
钟灵看戚顺,戚顺点头,他忙找人来把人扛下去,又去找太医……
戚顺跟到内殿,齐昇道:“顾青把苏笃教得很好。”
“苏大人敢说真话,且有颗赤子之心。顾大人知道,皇上身边缺这样的人。”
“朕缺的,不是苏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