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楚明允正将信递过去,闻言就势握住了苏世誉的手,笑意更浓,压低了声音道:“既然如此,那苏大人今晚干脆就别回府了,留下来陪我如何?”
苏世誉抽回手退开一步,避开他的目光淡淡笑道:“楚大人公务繁忙,我怎么好打扰。”
楚明允无趣地收回了手,忽然道,“对了,苏大人此去淮南没一个半月恐怕是回不来的,你既然执意亲自前往,想必朝中诸事已经安排妥当了?”
“朝堂上诸事庞杂难测,谈何安排。”苏世誉看了他一眼,“但既然有楚大人在,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楚明允微狭起眼眸,心下明了,转而就笑了,“苏大人都这么说了,看来我不表现好些都不行了啊。”
苏世誉没有应答,他打量着手中的信,忽而开口问道:“楚大人手下军队一向纪律严明,那若是同时有书信和兵符在,不知将领是会服从哪个呢?”
楚明允手托着腮,盯着他缓缓笑道:“书信和兵符都出于我手,命令又不会冲突,为什么要区分这个呢?”
苏世誉抬眸对上他的眼,平淡一笑,“没什么,突发奇想地一问罢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细雨,薄暮四合。微风捎带起一丝凉意,指上却隐约还记着楚明允掌心的温热,苏世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悸动。
他回身望了一眼迷蒙烟雨中的太尉府匾,复又抽出袖中信函,低叹一声,“看来……南境兵甲是都已改姓楚了。”
三月初,御史大夫受君命,代天子出行,巡狩诸侯国土。
日光晴好,春云拥簇。李延贞携满朝文武相送至长安城外,旌旗当空,仪仗威严,鼓乐声冲天而起,继而沉沉落下。
祭酒倾杯于地,惹起一点漫漫细沙,酒香馥郁,乐歌轻唱。
苏世誉俯身跪于正中,听李延贞念罢仪礼之词,双手接过符节,这才又起身恭敬一礼。
仪式毕,李延贞仔细地看着面前的人片刻,开口叮嘱:“爱卿此去,望一路多加小心。”
“多谢陛下关怀。”苏世誉应道。
身后车队方一见他站起,便开始准备启程了。苏世誉向李延贞告辞,转身向马车走去,与楚明允擦肩而过时不禁多看去一眼,却猝不及防地正撞上对方的目光,眸深似海。
“苏大人,”楚明允忽然就伸手拉住了他,听不出情绪地道:“可别死在那里啊。”
他这声淡淡的,近无起伏,只有身后的几名臣子隐约听见了,表情顿时精彩至极。
苏世誉也是一愣,猜不透他的意思,想起今日出城时他望着远处一反常态的沉默寡言,于是不在意地笑了,“楚大人放心,当然不会。”
苏世誉手腕也是如其人般的清瘦,他不自觉微微握紧了些,定定地瞧着那眉目含笑,忍不住也缓缓地勾起了唇角,凑近上去正对着苏世誉的耳畔,低低地道:“那苏大人可要记得早些回来,免得我相思成疾。”
苏世誉身形陡然一滞,侧头看去,四目相对间仅余了尺寸距离,向来内敛低调的御史大夫蓦然无暇顾及这是众目睽睽,只听闻自己心如鼓擂,他极为少有地丝毫没有退开,只是垂眸轻声笑了,“好。”
他温言应道,声如玉落繁花。
第三十八章
草长莺飞,转眼足月。
苏世誉离京巡狩后,楚党出乎意料地没有任何动作。诸部司事如旧,朝中安稳无恙。群臣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因为深觉奇怪而又都暗自紧着一口气,可谓颇有难度。他们将这状态辛苦维持了近一个月,等到了淮南事发,又等到了御史大夫预备回返的消息,才恍然惊觉楚明允是真的安分守己了这么久,议事决断秉公守序,令人无可指摘——只不过太尉大人他这连日里的模样,总是显得有些烦躁就是了。
楚明允单手撑着额角,随手将信笺搁在桌案上,听闻脚步声渐近,不抬眼地道:“苏世誉那边有消息了?”
“……师哥。”脚步声骤然顿住,秦昭声音略有微妙。
楚明允掀起眼帘看去,“嗯?”
秦昭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才道:“……这两日你已经问过七次了。”
“有吗?”楚明允微蹙了眉,继而面不改色地道:“我都问过七次了怎么还没有新的消息?”
“苏世誉已经在返程路上,没有出变故,当然就没有消息。”
楚明允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秦昭走上前来将文书放下,“周奕赴任后写来的,说西境情况已经在掌握之中了。”
“嗯。”
秦昭忽然动作一顿,深深吸了口气,随即看向桌角的瑞兽香炉,淡淡轻烟,袅袅如丝。他诧异道:“师哥,你换香料了?”
“嗯,安神香,”楚明允瞥去一眼,“怎么样?”
“不错。”
“哦——?”素白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描金兽首上,一点轻响,楚明允道,“我怎么觉得这个少些什么,太冷淡无味了点。”
“安神香本来就是这个味道。”秦昭道。
“可我之前闻到的都不是这样的。”楚明允盯着香炉,下意识回道。
“你之前是在哪里闻到的?”
有名字辗转上齿间,欲语忽休,楚明允一怔,顿时回过神来,收回了手,敷衍几句了事。
简单将事情回报完毕,秦昭便离去了。
春雨淅沥在屋外,碧透梧桐。室内香雾暖烟纠葛,将道不明的心思悄然缠缚。
楚明允闲散地靠上椅背,片刻后又将一旁信笺拿起,漫不经心地又一字字看过。
这是最后一封回报,跟去的影卫写道,苏世誉已启程离开淮南,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包括淮南王之案,都是那么顺利,出人意料的顺利。
最初苏世誉抵达之时,淮南王拒不至边境相迎,城门紧闭,态度何其强硬,而后甚至在城中布下了重重兵甲,与苏世誉调来的南境士兵形成对峙之势,局势如弦般被双方拉紧,逐日紧迫,大有一触即发的意味。
却在一夜间陡转。
上万精兵齐齐卸甲,朱红城门洞开,湿冷月色下一个男人赤足而出,手捧头函,前来献降。
那男人自称是淮南王的谋士,此前受其逼迫才会助纣为虐,行叛乱之事,内心痛苦不堪,如今见淮南王不但大逆不道还要殃及封国百姓,毅然与人密谋将淮南王暗杀,然后又一刻不停地来开城迎接御史大夫。
他跪在巍峨城下,将罪状如数招认:借罂粟牵制谭敬,在长安设立极乐楼,派苏行暗杀官吏,胁迫季衡伏击穆拉和,助淮南王搅弄风云。
他道是阴毒之计尽出自己之手,自知难逃死罪,杀人偿命本就应当,只求苏世誉能网开一面,放过不知情的忠勇将士与满城无辜百姓。
一番话铿锵有力,言罢长长叩首。
他身后有士兵红了眼眶,亦惹得巡狩随行们几声唏嘘。
而苏世誉平静地看着淮南王的头颅,那沾满血污的脸上还凝有目眦欲裂的暴怒与不甘,在幽晦光影中狰狞可怖。
良久后,苏世誉淡淡开口道:“我何曾说过要淮南王的人头了?”
谋士抬起头,张口便列举出淮南王的十罪,桩桩不可饶恕,乃是不忠不仁,天良尽丧,是以人人得而诛之,当死。
苏世誉默然看了他片刻,淡淡一笑,再无旁话。
淮南由南境守将暂时接管,苏世誉将证物整收后却并不急着离去,而是命人探访全境,查出了上百亩罂粟花田,然后亲自监察着将它们付诸一炬,尽数销毁。
那谋士在最后一天忽然赶来求见,对苏世誉重重一拜,将请求赦免无辜的话又掷地有声地道了一遍,转而纵身跃入了旁边熊熊燃烧的罂粟火海,火势顿涨,人影顷刻便化成了飞灰。
淮南城中,人们啧啧称叹,说那谋士果真不是什么恶人,是个有情有义的。
楚明允闻言嗤之以鼻。
当时混乱场面中,影卫特意留心了苏世誉的反应,被抢上的扈从围护于中的御史大夫只微微一愣,皱了皱眉,然后垂眸轻笑了一声,不知何意。
别人不知苏世誉何意,可楚明允偏就明白:
还未及接触淮南王便死了,断了仔细审问的机会。那谋士的话真真假假无从辨明,不待归京就请罪自杀。
又是一出死无对证的戏码。
这案看上去顺利,甚至有几分大义凛然的动人添饰,可实际上他们除了一颗人头,一抔骨灰,别无所获。苏世誉未遭遇凶险之境,不是所料想的请君入瓮。淮南王之案证物确凿与动机可疑的冲突更深,却彻底无从下手了。
如若不是他们多心了,那么只可能是事情恐怕不如所显露给世人的这般简单明了。
疑窦重生,思而不解。
楚明允盯着雪白信笺出神,目光不觉落在那人的名上,墨痕勾勒出清瘦笔画,横折转撇中透着温润。
可想见南方湿润柔软的风穿过他指间,袖袂翻飞间有一点浅淡笑意,如火色的罂粟花在他身前燃成蝶翼随风飞逝,山火绵延数十里未绝,灼灼不灭。
是无边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