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事发后他人所在何处?”
“这倒是没有在意,他……”使者的话骤然顿住,变了脸色。
见使者如此反应,在场几人便都明白了过来。李延贞终于开口道:“既然有了头绪,那就赶快传令下去拘捕此人吧。”
使者应了一声,神色几变,最终看向苏世誉道:“不过御史大人是怎么会怀疑到他的?大夏境内有人设下的伏击,季衡又是汉商,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有什么联系?”
楚明允微眯了眸,暗自冷笑,一开始就反复强调大夏有责,而今这位楼兰使者终于忍不住明显表露出来意了。
死者不可复生,与其执着不如谋取其中利益,筹谋算计本应如此,无可厚非。
苏世誉淡淡道:“使者大人认为有联系吗?”
使者还未出声,李延贞就抬手止住了他们对话,叹了口气,“使者之意朕明白,朕定然会命人彻查清楚,而此事发生于境内,大夏的确难辞其咎。”
使者转回身,对着李延贞垂头一礼,“皇帝陛下既然这么说了,臣就放心了。不过,楼兰虽为小国,国力不敌大夏,也还望皇帝陛下能够公道些。”
李延贞看了眼立在下首的楚明允和苏世誉,道:“当年楼兰国主以三座城池陪嫁,那就赔以三座城池,请国主当做是将王女嫁于大夏了吧。”
大漠的三座城池与中原的三座城池可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这开出的赔偿远超预料,使者既惊又诧,喜色未及浮到面上,便听楚明允冷声道:
“陛下慎言。”
苏世誉也道:“陛下,依照惯例,具体赔偿一事还需在朝会商议才可定下。”
李延贞便噤声不言了。
使者表情微有扭曲,大夏朝中是个什么情况他明白,朝会上做主的也不过就是楚明允和苏世誉两人,眼下他们都发话了,所谓朝会商议不过是拖延之词。
楚明允此人侵略感过强,使者目光便落在了苏世誉身上,“御史大人,我们王女视你如兄长,如今她在你们境内遇害尸骨未寒,你还要在赔偿上争执吗?”
苏世誉眸色深敛,一时未语。
楚明允啧地一声笑了,“使者大人难道不是更在意赔偿的样子吗?”
眼看着又有争吵起来的趋势,苏世誉轻叹了口气,道:“使者大人所言不假,王女殿下诚心待我,我感激不尽。”他顿了顿,“也正因此,我希望能与使者大人您单独谈谈。”
使者不明所以,苏世誉向李延贞行礼询问,得到应允后便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劳烦使者大人同我去偏殿一谈。”
使者几分犹疑,踟蹰着还是跟了过去。
没了李延贞的旁观,苏世誉再与使者谈判便少了约束,只是纵然他娴于辞令,有许多手段,关于穆拉和的惨死,大夏终究是难逃其责。
这场谈判极为艰难,直到千家落照时才勉强达成一致,将割地改作赔款。使者离去时脸色难看至极,而他向李延贞回报后得了许可,只待早朝时再细议一番。
苏世誉踩着满地斜阳独自回府,他低眼瞧着脚下青石板上余晖流淌,仿若鲜血蜿蜒远去。
不知那碧眸少女合眼的那刻是否也曾见得如此光景,不知她被心上人杀死之时是如何的心情,不知她在那瞬可曾回想起与苏世誉约定下当然要去的那场婚礼,那场注定破灭的婚礼。
那样的傻姑娘,或许正是她亲自将路线告诉了对方。
其实苏世誉清楚,以穆拉和在楼兰国主心中的地位,恐怕三座城池也无法消弭丝毫伤痛,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应下楼兰使臣的要求。
家国在上,私情为小,不足为道。
只是若九泉下穆拉和有感,知道他如此模样是不是也会后悔称他为哥哥,就像是……那日水牢里怨毒的苏行。
思及此,苏世誉轻声笑了笑,眉目间显出一点疲惫之色,转瞬即逝。
不日传来消息,季衡落网,招认了一切罪行,正从镇江押往长安来。
苏世誉闻言只是颔首命人退下,没有过多表示,继续将公文一折折地批过,拿起其中一页时忽然有什么物事顺着滑落在案上。
黄底红封的信,封口处被拆开了一角。
苏世誉一怔,静静地看了它良久,然后慢慢地伸出了手,他少见地犹豫着,一点点将信拆开。
信纸虽厚,却是因了穆拉和歪歪扭扭的大字,内容并不算太多。苏世誉一字字地辨认着读过去,不禁带了些淡淡笑意。
信上半点没有汉人常有的规范文式,全是由着穆拉和随性而写,从长安城内这几天她觉得好吃的好玩的地方写起,又忽然扯到楼兰里前几日开了几束新奇的花。
苏世誉翻过一页,唇角笑意淡了下去。
“安伊诺说谎都不脸红的!后来我记着音调去问了好几个汉人,他们都说那就是你们两个的名字,那天那群人就是在说你们的坏话你还说不是!”
“我才发觉汉人也不是都那么好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总是听到有人在说你坏话,可是我想到你好像不高兴让我知道,就都忍住了没去跟他们打起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们楼兰女子是会读心的,汉人都傻所以看不出来,可我就知道你特别特别好。”
“安伊诺有全天下最好的温柔。”
安伊诺有全天下最好的温柔。
语意不通的一句话,恐怕只有穆拉和能写得出。
苏世誉握信的手陡然收紧,微微一颤,他闭了闭眼,极缓慢地深吸了口气,复又放松下来。苏世誉低眉盯着那行字,许久许久,终于极轻地苦笑了一声。
苏世誉翻至最后一页,墨迹跃入眼帘的瞬间,他彻底愣住了。
“安伊诺那天没有回答上来的问题,我好像已经知道答案了。”
“所以……”
第三十三章
幽夜月明,中庭如积水空明,竹柏影铺成了满地的藻荇交横。有少年独自在庭中练剑,寂静中唯有刀刃破风声声作响。
陈思恒气力发虚,挥出的剑势随之一晃,长剑随即脱手坠落在地。他反应迅速地一退,好歹没让砸了脚,只是苦闷地盯着剑许久,重重地叹了口气。陈思恒摸了摸怀里的匕首,蹲下了身子,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静姝姐姐……我还是没办法恨你啊……”
忽然吱呀一声响,沉重的府门被人推开,长风穿庭而过。陈思恒一把抓起长剑,猛然转身警惕地盯着来人,“谁?!”
只见两个黑衣人将门推开便立在了两侧,其后两队黑衣人跟入,神色冷漠,左右排开。
这阵仗瞬间令陈思恒的冷汗浸透了背,一动也不敢动地紧盯着最后步入的人。
夜色里来人身姿秀颀,衣上莲纹如血,眸中似有若无地带了笑意,“怎么是这个表情,不认识我了?”
陈思恒转惊为喜,“楚将军?!你来看我了?!”
“嗯,”楚明允道,“来看看你死了没。”
满腔激动顿时被浇熄了,陈思恒嘴角抽了抽,答不上话来。
楚明允打量着周遭,随意地问了几句他平日的情况,话锋忽然一转,道:“我这次来是有事要问,哪怕你不想回忆也得老实回答,行不行?”
陈思恒笑了笑,几分释然,“这么久我早就想开了,没有什么不愿意回忆的,您尽管问吧。”
“你家中出事时你究竟听到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陈思恒摇了摇头,“祖父送我们走的时候,无论我问什么,他们都只告诉我没事,而起火的那晚实在是太突然了,一切都乱糟糟的,我根本没法去看到听到什么。”他顿了顿,“……我只看到了静姝姐姐冲进来把我带了出去。”
楚明允微蹙了眉,又问:“那日在红袖招里,我去之前你原本是要告诉苏世誉什么?”
“静姝姐姐让我说对方被称呼为太尉,”陈思恒看着他,忽然急道:“对啊,楚将军,谁是太尉,会不会真的就是他害了我家的?”
楚明允不带表情地瞧着他,“是我。”
“啊?”陈思恒反应不了,“可……可你不是将军吗?”
“朝中理政时的职位是太尉,在战场上自然就是将军了。”楚明允解释道,他眸光微冷,“让我想想,若不是那天我凑巧跟苏世誉碰在了一起,她是不是打算再告诉我对方是御史大夫?”
从而离间他们二人,让楚党与苏党内斗相损,好取渔翁之利。
“算盘倒真是打的不错。”他嗤笑一声,从袖中拿出铜符,“小鬼,那这个你知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陈思恒接过来,摇了摇头,仔细想想,然后又点了点头。
“嗯?”
“有个哥哥经常来看静姝姐姐,有一次我见那哥哥把这个东西给了她用,然后好几个人就听她差遣了。”陈思恒道,“我猜,应该是令牌之类的或者是证明身份的东西。”
“那你可曾听他们提起过淮南?”
“从来没有。”这个陈思恒答的斩钉截铁。
楚明允点了点头将铜符收回,若有所思。
见他话已问完,陈思恒看着那些黑衣人,忍不住问:“楚将军,那些人是你属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