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按军礼参拜完毕,刚一落座,温福便抚须道:“前方工事吃紧,二位身为参赞大臣,宜充前锋,理应在前线照看巡顾,怎么未奉军令就擅自回营?”
福康安依旧板着个脸坐着没答声,主帅问话,他也敢不放在眼里。倒是海兰察先开口道:“大军门——驻碉设卡,那是金川的强项,这些年为了破这些关卡,咱们没少吃苦头,如今好容易破了小金川,设三道防线团团围住了大金川的刮尔崖——却只是屯兵于此,日日修碉堡暗卡与金川为峙——皇上要我们七万大军是荡平金川速战速绝,不是叫我们龟缩于此,糜费钱粮的!”
温福没想到海兰察直白到一进来就直抒胸臆,心里顿时恼怒交加,他早就嫌海兰察福康安都是阿桂的人,跟着自己一味地制肘抱怨,巴不得这主帅换成阿桂来做!但他终究讲究一个枢臣气度,轻易喜怒不形于色,于是依旧耐着性子道:“我自然知道皇上誓灭金川的心,所以我是万事以稳妥为上——阿桂大军殿后,董天弼进驻底达木就是守住了大板诏山口,站稳了脚跟,加上我数万大军驻守木果木,这索若木还能长出翅膀飞出这层层包围?等冲天炮劈山炮从四川运上来,我就立即火力攻山生擒索若木——何功苦于不成?”
海兰察反唇相讥:“如今表面看来我军情势大好,但以末将看来这三道防线未必就是固若金汤——小金川地方有多少降番,那些头目真的信服大清了?没事儿的时候或许是——可一旦官军出现一点败退,这些人就会立刻倒戈,后方登时大乱结局不堪设想!——您想想当年前秦符坚,那就是这样败的!再者,这索若木何等样人,岂会甘心坐以待毙?夜长梦多,对这些金川兵要一股作气全线压上速战速决——这样慢火细熬地亏的是咱们!”
温福终于听的按奈不住了,啪地拍案而起:“海兰察,你敢以下犯上?!真以为我不敢军法处置你么!你敢以淝水之败来诋毁天朝出兵平叛,这就是罪!参上去你人头不保!”
“是么?”原本一直沉默着的福康安忽然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单手扣刀,出声讥讽:“那军门身为主帅,而惟闭寨高卧,苟安旦夕,搪塞朝廷就不是罪么?!如今我师虽疲,但要是换个主将,犹可致胜——若大帅终不肯出战,不若饮刃自尽,使我等能各竭其力,拼死效国!”
言辞之尖利,几乎令温福刺痛地坐不稳当,晃荡了数下才猛地拂袖而起,大怒道:“福康安!”
第十章:施苦计福康安受笞,露行踪索若木探营
海兰察直接傻住了眼——这福三爷虽说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毕竟不是个冲动脑热的愣头青,这温福现还是定边大将军——征西军的主帅!福康安他怎么敢说“不若饮刃自尽”这样的话!
“好好好——”温福好容易稳住了身子,绕到桌前,指着他的脸:“我当不起这主帅,那自然是要由你福康安来当了?”
福康安不为所动,只是一低头:“末将不敢,也还没那份资力。”
“那就是该阿桂了?这就是你们的心!”海兰察见温福已经气没了宰相气度,说的话越发不堪,忙打住话头:“瑶林,这就是你的错——顶撞大帅那是以下犯上,你自己也是知道军法的,这要判个什么罪?”他原本想给双方都下个台阶,不料福康安直着脖子道:“斩首——再不济也是打八十军棍!”温福差点翻着眼儿气背过去,一直哆嗦着叫你你你——他早看福康安的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不顺眼了,一直客客气气地待着不是不想处置而是不能——如今,如今他竟公然爬到他头上来了,他占的谁的势!
“福康安!”海兰察断声大喝,这是他唯一一次敢开口叫他少主子的名字,那也真的是急了,他生怕温福倔劲上来真把福康安给怎么怎么着,他也不用回去复命了!“拉到帅帐后,打二十棍!”这时候还顾及着福康安的面子,生怕这心比天高的贵公子人前挨打会伤了自尊,因而吩咐拉到帐后,跟他的戈什哈都是耳濡目染极其晓事的,当下就立即吆喝着要来拖福康安,他一摆手,反从从容容地跪下给主帅磕了个头,才自个儿起身出帐——这时候倒又还记得军法礼数了。
温福一面拍着胸膛顺气,一面听着帐后的鞭笞的声响。他自己也明白,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大营里还真没有敢打福康安的——谁叫他有那么个爹!无论他有多恨他,他也不能公然对他怎么样——哪怕他此刻是大将军!但将此人置于军中,终究是心腹大患,需得想个法子,叫他无声无息地消失才好……海兰察还在旁替福康安辩解什么“近来无尺寸之功因而心绪不好”,温福已然平静下来,手一挥道:“他是相府公子么,原就有些公子哥气息,我难道与他一般计较?——罢,他不是想冲锋陷阵攻城略地么?叫他上昔岭守山口去——索若木有一点兵从昔岭后冲过来滋扰生事就都是他的错!”
海兰察掀开帐门,看了低头不语的福康安身边一眼,走到跟前坐下:“三爷,可还疼?”
福康安抬起头,清亮的眼眸里一片平静:“会疼才奇怪了呢。”海兰察扰扰后脑勺,枯着眉道:“现下自然是不疼的,可这苦头却已经找上门来了,你说——你怎么就一时忍不住气——”从小题大做处置那个小小的把总开始,这主儿的脾气就开始莫名地暴躁冲动。
“怎么?是觉得我今天做事不经大脑,是一味地发泄?”福康安提袍起身,一面扣他的索子甲一面道:“他是要把我调离木果木吗。”话是问句,语气却极其肯定,“——应该是让我带兵上昔岭前线吧。”
海兰察睁眼,拍了下他的肩膀:“神了啊!你怎么知道?!哎~他毕竟是怕你的,不敢真明着拿你开刀……”
“他不是怕我,怕的是我阿玛,怕的是我身后的镶黄旗富察氏!”福康安瞳仁一缩,显出几丝厉色,“我要的就是他这个怕——不管他怕的是什么。驻兵几个月了,他就是不敢主动出击——这是金川!敌弱我强,我军一人一脚都能踏平这小小金川!他居然还怕输还怕败——脓包一个!你以为大家伙劝那么几句他就能改弦更张?还不依旧是因循苟且,无所指挥?因为他固然想胜,但是他更加怕败!古今战事岂有武将惜命文臣怕死还能打的赢的!”
海兰察纵然是带兵多年的宿将了,也是听的瞠目结舌,半晌才惊道:“……你……三爷,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对,我不想在他手下憋气,我要上前线,进退有据,一瞅准了机会,我就从那带兵攻进刮耳崖!”福康安冷冷地说道。
没想到他是存了这么个想头!海兰察边叹边赞,亏他想的出这个法子,也只有他能想出这样的法子,除了他,谁还真敢不遵军令如此——即便是赢了也是虽胜犹败——谁敢?!惟有这福康安依着他的身份可以不管不顾——这三公子比他老子还有胆魄!
“从昔岭山口攻过去,若骑兵策动的话到刮耳崖五百来里小半天就送上去了,也不怕被人给包了饺子吃掉——好,这是釜底抽薪的好计策,擒贼先擒王么!”海兰察兴奋地摩拳擦掌,可只一瞬又皱起眉,“可您这一去就等于充作前锋,太危险了,我不同意。而且您至多也就只能带走一两千的人马,这太少了。温福又是绝不同意我也上昔岭的,除非到昔岭把驻守修碉的绿营将士和当地投诚的金川兵都再征调起来——”
“他是怕我们连成一气——你毕竟是阿玛手下共过事的人。不过也好,你留在木果木后面策应着我心里也有个底。”福康安象是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话说的极果决铿锵,“我也不要绿营兵和金川兵,不是懦弱无勇就是心有反志——奇袭,本就不在人多,而在人精,在快,准,狠!”福康安拧眉一笑,带出几分狰狞杀气:“我就带着我亲练的这两千精兵也够杀得大金川尸横遍野!”
海兰察顿起肃敬之心,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再是傅恒的嫡子镶黄旗的少主子紫禁城里的福三爷,他就是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丈夫!后来又与之商议了些须细处,告戒各种需谨慎小心之处,才辞别回帐。
福康安送他出去,却久久地立在门口,夕阳西下,余晖为他冰冷坚硬的盔甲镀上了一层血似的红光——是和珅说的,他的身份不该成为他的避之为恐不及的耻辱,利用的好,不管是帝胤皇亲还是相府公子他都能一战定将山,从此功耀千秋!是他说的……他怔怔地想着,心却不由地微微乱了,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天渐渐入夏之后,大渡河附近已冰消雪融,连带着支流河水也上涨了不少,和珅好不容易忙活完了,趁着夜幕低垂,到河边擦去自己脸上的汗污,就着月光望河水里一看,委实是脏的不成样了,再一闻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儿——他最是爱干净的,当了这大头兵,能洗澡的时日简直屈指可数,心里不禁一动。木果木大营里按照温福“振奋士气”的指示,除巡逻站哨外,期于士兵每十天聚众吃喝笑闹,拣那会说笑会唱戏又能言善道的士兵上台给将士解闷打气,以抒解思乡之情,远远看去,大营灯火通明,隐隐还传来歌声,一会儿什么“泼血卖命去杀敌,指望皇恩与天齐,来日能荫子又封妻”,一会儿又是什么“睿谟独运武功成,王师西取奏永靖”雅的俗的一通乱唱,军歌凯歌夹杂着笑闹声毫不停歇,和珅摇了摇头,背过身去——此时是万万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溜到这儿来的,离收营休息的时间也还早——想到这哪里还忍的住,三两下扒了衣服,又将随身带着的多伦宝刀在衣下掩好了,才一扎身跳进了河里,身体肌肤甫一接触沁凉的河水,顿时发出了一声舒畅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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