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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桑清月下 (蒜苗炒肉)


  横穿大路时他跌倒在地上,别说爬起来,眼睛也睁不开了,他惊了别家的马车,车夫反应不及,马蹄就要踩在他身上了,他当时以为必死无疑,没被那些人杀死,却被马踩死了。
  但马车却停了下来。后来才知道,就是那马车骤然一停,车里的朱离没坐好,手撑在了火盆边上,烫伤出了这道疤痕。
  他有短暂的昏迷,醒来时只听到一个声音软软地求人:“祥伯,咱们救他。”
  也许有人会救他,乌桑奋力撑开眼皮,先看到近在咫尺的马蹄,再看到提在小小少年手里的风灯上大大的朱字,而后才是裹着一身轻裘的孩子莹白的脸颊,和一双望着人时,秋水潋滟般的眼眸。
  他心里松了口气——被这样一双眸子哀求地望着,如果是他,无论这小孩儿求得是什么,都不会拒绝的吧。
  他撑不住地又晕了过去。
  乌桑不知自己昏晕过去多久,梦里一直被重复的梦境折磨惊吓,惊醒时只觉有人在他额上放了什么东西,藏在深处的危急意识让他反射性地出手,小擒拿手。但身边的人却身手更是厉害,他俩在床榻之间拆了十余招,最终以他被制服为止。
  他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屋子干净整洁温暖,火盆里炭火旺盛,盖着的被褥轻软,身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拧着他胳膊的少年轻轻哼了一声,放开他的手腕,退开了几步,背着手站着,白里透粉的脸颊上神情严肃,他一只手裹着白绷布,一只手里捏着一方湿哒哒的布巾——方才放在他额上的应该就是那方布巾了。
  他已经逃出了疯狂的屠杀,逃过了追捕!至少暂时是这样。
  他致谢,道歉。
  那时少年就会拱着手一本正经地说些什么:“大家同在江湖行走,急人所难都是应当的”之类的官话,只是话没说完,他就能挨到自己床榻边,大人样地介绍自己:“在下朱离,字存之……”
  小小孩子哪来的字?他看了少年一眼,这小孩就能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半天:“字是我自己取来玩的。”
  那时朱离不过八九岁,全然不顾自己的漠然,能缠着自己问自己的姓名。
  举家遭祸,他自然说不出自己的名字来,沉默的时候朱离能趴在自己耳边咬耳朵:“你不便告诉别人也无妨,你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保密。”他说着还要举起手来发誓。
  客栈里那短短的三五日是他迄今为止最后的温暖岁月,追他的人挨个客栈的搜寻,他却避在朱家少爷的荫惠之下,在客栈陪着生病的朱家少爷吃药看大夫,安心养伤。
  再没有过过那样安心的日子,是以十年过去,他即使就要忘记朱离的模样,对那时的温馨岁月却还记忆犹新。
  但光阴如水,从前那个能趴在人耳边说悄悄话的少年已长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已能独挡一面,行走江湖,主持正义,能单骑上路,追捕凶手了。
  朱离身上那股认真的劲头,对是非黑白的执着追求让乌桑心里轻颤,那是他没有,也不能有的!
  就像如今他是朱离主持正义要追捕的对象,可杨家一事没有公道正义可讨,他更不会认罪伏诛。
  十年前朱离救他,十年后朱离查杨家一事,步步逼近,屡次与他碰面,朱离对他不设防,他有的是机会对朱离下手,他都放过了。
  可过了今晚呢?朱离总会追到他的!乌桑一边还捏着朱离的手摩挲着他手心的烫伤,一边却下定决心,再见朱离,他绝不会手软,杀手不能有手软这两个字。
  朱离的手动了动,乌桑蓦然抬头,见朱离并未醒来,只是怕冷似的瑟缩了一下,皱着眉头哼了一声。
  朱离身上都是单衫,几件衣服叠起来也没什么厚度,乌桑脱下自己罩袍,将朱离裹了个严实。
  这件衣服只有在罗家旧院那日穿过,那日朱离惨遭惊吓,该没有什么记忆。他认不出来的。
  过了今晚,发一身汗,朱离应该就会好些。
  道不同不相为谋,乌桑提好自己长剑,转身离去。
  他要避开西湖三怪的人,避开胡人,避开朱离,得尽快回苍霞山。
  说起这个,还有一拨他也不知对方来历的人在追着他,他都无心细究那拨人追他的理由,只想尽快回去。
  朱离这一夜睡地沉,姿势都没换过,梦境却不停地换,一会儿是他追到了乌桑,扯住了乌桑腰带,乌桑却挣脱腰带跑了,一边跑一边任由身上的衣衫往下掉。
  一会儿又是他捉住了乌桑,要将乌桑摁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顿,可乌桑的身体像是棉花袋子一样软,他一拳打下去就砸一个陷坑,卸了他的力气。
  还有一个,他捉住了乌桑,捆住了乌桑,一把将乌桑掀翻在地,拔出剑来要划花乌桑的脸,剑尖都要划破乌桑脸颊了,乌桑却望着他笑了一下,吓得他手一抖,剑都刺歪了,扎在了地上。
  乌桑为何要笑?为何要对自己笑?为何要对划他脸的自己笑?
  朱离百思不得其解,歪了下头,脑袋磕到一边,撞醒了,才知道方才是梦,他追乌桑都要失心疯了,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觉出嘴里的苦味,立时睁开了眼眸,先看到外面晴好的天光,和……山洞?
  朱离忽得翻起来,身上伤口疼的他蹙紧了眉头——还有伤口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昨夜……好像没睡在山洞里吧。
  朱离靠着山壁揉着脑袋想了半日,斜眼里还看见自己的马匹在山郊里悠闲地啃着青草,还有那颗山坡上的孤树,他是靠着那棵树睡着的。
  昨晚睡着之后到底怎么了?难道睡迷糊了才自己趴到了山洞?他摇了摇头,他没有梦游症。
  朱离想不明白,叹了口气,还是追乌桑要紧!他想着先处理伤口,再收拾衣衫,而后上路。
  乌桑昨晚被胡人围困,他如今除了西湖三怪的亲友可以盯着,还可循着胡人的踪迹,总能找到乌桑的。
  但朱离扯开衣袖一看,惊得眉头全蹙在一块儿,又飞快地检查了肩头后背和胳膊腿——伤口都被包扎好了。
  这……
  朱离惊得站起来,几近茫然,可这山洞里除了自己和散落一地的衣衫,再也没有他物,究竟是谁?
  他紧张地舔了舔唇,吃到一嘴苦味,伸手摸了摸自己嘴唇,只摸到一层细碎的残渣,暗绿的,是草叶碾碎后的残沫。
  他半夜被人挪了地方,包了伤口,难道还被喂了一嘴青草?
  朱离下意识看了一眼在外面啃着青草的马匹,这马儿也太认主,他挪了地方,他们竟然也跟了过来。自己这满嘴草渣……他又咬了咬唇,太苦了,掏出布巾抹尽了唇上苦涩。
  身上的衣衫潮湿的,该是自己昨晚出的汗,他又躲进山洞里,先换身干净衣衫再说,一扯地上衣物,却见赫然看见一件青黑色的罩袍混在其中。
  这不是他的衣裳!
  朱离拿过罩袍看了一眼,蹭的站了起来,他将衣服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似是不能置信,又抖开看了看,这……他提起罩袍,翻到底部,青黑色的衣裾上还有一道利刃划开的口子。
  这……是乌桑的东西!
  那日在醴曲,他和柳吹絮夜访罗家旧宅,差点吓得半死,乌桑就是穿着这件青黑罩袍的,乌桑从阴影里走出来时,他最先看到的就是这件罩袍的下摆,有一道长剑划破的口子,那口子如今还在,位置不偏不倚。
  所以这伤口,唇上的青草……
  朱离抱着衣裳靠在山洞上,心里五味陈杂,却在失落里还有些微的欣慰。
  他和乌桑萍水相逢,没说过几句话,但却默契地彼此信任,乌桑危及性命的藏身之处从没避着他,他追查杨家的事,也从没避着乌桑。
  乌桑知道他千里单骑为的是杨家的事,今夜机会大好,他却并未抓住机会杀了穷追不舍的自己,却跑来为自己治伤采药。
  乌桑不是滥杀之人!
  可他,做完这些之后,还是跑了!
  朱离默默叹了口气,他起身整束行装,继续上路——杨家的事另有内情,他不能让乌桑妄死,他要在别人之前找到乌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卖萌打滚也没什么用了!嗯,那就好好儿写吧!这章有糖诶~

  ☆、剑下留情

  也许因为天气渐凉,也许因为身上病痛减轻,也许因为已见过乌桑一面,自信乌桑逃不过自己追捕,此后的路程朱离走得轻松不少。
  乌桑要回苍霞山,从此处可取道多处,朱离循着西湖三怪和一波波胡人的动向,看出乌桑竟是要取道徐州——这是离苍霞山最近的路。
  可也是朱离最熟悉的路。
  朱离生怕西湖三怪和胡人抢了先,到时要抢乌桑在手难免麻烦,因此策马扬鞭,一路赶在前头,在进徐州必经之路清贫道上堵截乌桑。
  清贫道两旁樟树茂盛葳蕤,遮天蔽日,朱离吃过干粮茶盏,略略歇息,买通路边小摊贩卖茶水吃食的小贩,换了衣衫,支着小摊,一边兜卖茶饭,一边搜寻过路行人。
  城门戌时关闭,清贫道过去只有徐州城可走,因此申时已过,路上几无行人,一路的茶水小铺都要收摊打烊,朱离怕只余自己一家引乌桑起疑,更掏钱请大家陪他一直支着茶水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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