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没明白凌翕的意思。
“你上报病情的时候,难道就没去临府打听打听?”凌翕反问。
兰沁禾恍然大悟,“老师是说,不止常州一处得了鸡瘟?”
凌翕点了点头。
兰沁禾顿时面露赧色,羞愧异常。她竟然连这点功夫都忘了做,还冒冒失失地冲到了抚台面前。
这样一来,常州确实没什么特殊的,沿海的那四处才是真的为难,外有倭寇内有瘟情。
“是学生轻率莽撞。”她低了头,“日后再也不会了。”
凌翕点点头,“我也没什么好嘱咐你的,有些事你总得慢慢经历,第一次,都是这样的。从前你总觉得抑郁不得志,巴望着能入仕为官,可你不知道,西宁娘娘的日子是多少人梦都梦不到的。”她失笑着叹气,“这下好了,出也出不去了,且熬个三五年,看是能调进省里还是能回北直隶。不过依我看来,不管哪边都比不上你曾经的日子啊。”
“老师说的是,可我并不觉得后悔。”
兰沁禾抬眸,目光炯炯明亮而热烈,“正是因为时局艰难,才必须有人站出来。我不是楚狂接舆,我五岁入学十五入国子监学得都是王阳明的致良知。
君子之士,行其义也,哪有贪享乐而废道义的说法?这个官我能当一天,就为民谋一日,能当一年就谋一年,哪日大厦倾颓,也算死而无憾。”
凌翕目光微闪,面前的女子熟悉而陌生,她有着西宁娘娘的容貌和少年兰沁禾的魂魄。
这样的兰沁禾,已经至少十年没有出现过了。
可她心里忍不住担忧,官场永远是和光同尘的地方,太纯粹的性子是无法待下去的。譬如万清,三十年了,她也有许多不得已求全的地方。
那兰沁禾呢?她是宁为玉碎还是同她母亲一样无奈折腰?
兰沁禾身上的书生气太重了,她一辈子都在学堂里,从前是学生,后来是博士,只和书卷书生打交道,哪怕她模糊的知道官场险恶,可到底没有亲身经历过。
凌翕覆上了兰沁禾的手,“这话说得好,日后每行一步都不要忘了。”
“学生明白。”
凌翕笑了笑,她起身打算送兰沁禾出去,却在刚一起身时,忽地眼前一黑跌倒在了地上。
兰沁禾一怔,接着急忙将人扶起来,“老师?老师?”
她扭头四顾,没有找到可以求救的人,于是高声朝外喊道,“来人!快请大夫!”
门口的小厮跑了进来,一看这情况吃了一惊,接着同兰沁禾一起将人扶去了床上,请了大夫过来诊脉。
兰沁禾心里起疑,拉着小厮站到了外间,“凌抚台病了多久了?”
怎么大夫来的这样快,像是一直候在边上似的。
“病了两年多了。”小厮如实答道,“说是心力交瘁,要好好休养,可大人愣是不听,依旧是每日每夜地熬。”
他叹了口气,“过了年她发病的次数愈加多了,不知道还能熬多久。”
这些话如当头棒喝,凌翕每年都同兰家有书信往来,他们从不知她竟然犯了这样的病。
难怪、难怪她来了江苏后几次见到凌翕,她都化着从前不用的妆容,是为了遮掩病气罢了。
花甲的年纪,就是死也是喜丧了。
兰沁禾在凌翕的床头守了一夜,她卸掉了妆容,现在才得以窥探,老人的眼角眉间遍布皱纹,满头银丝,唇色也泛着灰白,气血极亏。
可她印象中的凌翕还是二十年那个身姿绰约、谈笑风生的美人,还是那个单手就能将她抱起来的凌姨。
被打成了万党一派的凌翕,孤身在王瑞的江苏,实在是太难了。
全国两京一十三省,哪里出了天灾**都要从江浙调粮,哪里出了乱子都要江浙一带加重赋税。
身在南直隶,她实在是太难了。
兰沁禾转过身去拭泪,第二日天亮凌翕才缓缓睁眼。
她看见床头的兰沁禾后恍惚了一下,似是不解又似是疑惑,半晌才反应过来,冲她笑了笑,“这几日有点乏,让你担心了,现在睡了一觉元气大好了,你也快回常州处理事务吧。”
她的语气外强中干,努力维持着精神,内里中气依旧难掩不足。
兰沁禾刚准备好的笑脸又因为这句话朦胧了泪眼,她努力控制着不要落泪,笑着起身,“老师既然好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您多休养两日,万事还是身体重要啊。”
“劳你担心了,我知道的。”凌翕冲她点头,“还有些困,我再眯一会儿,就不送你了。”
“嗳,学生告退。”
兰沁禾退了出去,走出门之后,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看得出来,她的凌姨要走了。
第69章
二月二十六,这是皇帝刚刚过了寿辰的下午,离三月初五反民闹事、王瑞被废还有七日,此时京师一片歌舞升平,不远处曾经的皇城江苏却陷入了死寂。
“沁禾,沁禾。”
兰沁禾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嘴里就被灌进了一口苦汁。
不止是有人在叫她,好像还有小姑娘哭泣的声音。
“殷大人,主子的病还能好么?”
“别担心,她是隆冬伏暑里练出来的身子,哪那么容易垮。去熬点粥,一会儿她醒来就饿了。”
这声音听着耳熟,兰沁禾每次病中都能听见。
源源不断的苦汁灌下来,口中苦涩,胃里却暖洋洋的,她有了点力气,睁开了眼,果然见坐在自己床头的是殷姮。
“殷姐姐……”
兰沁禾有些茫然,她不是在江苏么,怎么见到殷姮了,自己又生病了?
殷姮放下了碗,拿了帕子给她擦沾在唇上的药汁。
“沁禾呀沁禾,你才离了我几日,就又病了。”她笑着,又沾了水给兰沁禾满是冷汗的鬓角擦拭。
“我病了?”兰沁禾细细回想了一下,“什么时候?”
“在你不自量力给人家看鸡瘟的时候。”殷姮俯身,用额头试了试兰沁禾的热度,两人在一刹那贴得极近,兰沁禾脑袋晕乎乎的,一时忘记了躲。
殷姮眼眸微暗,也只有生了病的兰沁禾是这样软软糯糯的,平日里不是给她耍滑头就是装乖巧,油盐不进得很。
两人一触及分,殷姮试完了温度自然而然地回正了身子,她无奈道,“满城的大夫都不敢去,你倒是敢在那里待上半日,真是无知无畏了。”
“我得了……鸡瘟?”兰沁禾一怔,连忙侧过身子将口鼻背对了殷姮,避免染给她。女子原本涣散的瞳孔缩紧,接连咳嗽了两声。
“转过来。”殷姮按着她的肩膀,“这会儿知道怕了?你冒然前去的时候想必已经布置好了身后事了,家中的老父老母和年轻的弟弟妹妹是不是都有着落了?”
兰沁禾说不出话来。
殷姮见她这副模样,只好压下了心中的恼怒先安慰道,“好了,我到底不至于让你死在我眼前,安心吧,再吃几副药就无碍了。”
“这可是鸡瘟。”兰沁禾回身,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殷姮。
“别说鸡瘟,凤瘟臣也得给娘娘治啊。”殷氏勾唇,眉眼柔和了下来,“从小到大,你的身体在我手上可出现过一点差错?就是这会儿你去了阴曹地府我也必把你拉回来,安心吧。”
兰沁禾张了张嘴,接着猛地起身,被子也不顾了,抓着殷姮的手问,“姐姐既有治鸡瘟的法子,还请快告诉我,我好发给下面各县,让他们赶紧分药治病。”
“早就吩咐下去了,你当我是为什么来的?还不是见了你的信。”殷姮扶着她躺下,“来的路上我就派人去县衙发药方督促他们分药了,这会儿百姓们都在领药,你别担心。”
兰沁禾彻底放下心来,殷姮虽然没有到过常州,但是她的命令比自己好使的多,全天下都知道殷姮是王阁老的高足,常州人自然也会优待她的。
“对了,殷姐姐怎么会在这里?”她这时候想起来这件事了。
“昨晚皇上寿辰,给百官放了三日的假,我又请了一日假,去掉来回路上能来这里待一天。看见你的信我就知道你保不准要同病人接触,十有**要染上这病。我心中放不下,索性就来看看你。”殷姮帮她把被子掖好。
她凑近了兰沁禾耳畔小声道,“你在这里的委屈,王阁老都知道了,他让我过来替你在乡绅中间打点一番,让他们不再为难你。”
兰沁禾叹了口气,“阁老体恤,我却辜负了他老人家的心意,现在常州这副样子,都是我无能。”
“傻丫头。”殷姮伸手抚上了她的脸,“我早劝你不要出来做官,就待在京师里快快乐乐的多好,你非要淌这趟浑水。你现在吃穿用度一律不比从前,又要百般受累、受委屈,日后我若是不在你身边,你又病了可如何是好?”
她蹙着眉,忧心道,“跟姐姐回去吧,还做你的国子监司业,每日弹琴吟诗,闲时赏花品茶,世间再难有这般逍遥的乐事了。我也能时常见着你,多少心安呐。”
兰沁禾咬牙,喊了一声,“殷姐姐!”
她心中失望无比,殷姮是同她一道长大的,知道她年少时的日子如何,她从不是贪图安逸的人,更不是不能吃苦的金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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