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真冷啊。”他悠悠地叹息,“河里八成要结冰,等明年春天化了,会不会有凌汛啊。”
他旁边的炕上坐着一年轻的女子,柳眉凤眸,薄唇微弯,身着竹纹裰,头上束玉簪。她神情柔和,气质典雅,在首辅身旁坐着也并未拘束。
“老师放心,东南的河道学生都已经叮嘱过了,明年开春只要没有特殊的天灾,是不会发灾的。”
此人正是吏部侍郎、王瑞的得意门生——殷姮。
王瑞感叹了一声,“唉……这些都是工部的事,你其实用不着费心。”
她看着身旁的殷姮,这般的音容相貌、斯文姿态,倒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工部尚书,万清。
“道理如此,可东南一代的官员还是更在乎老师的意思一些。万阁老也上了年纪,下面的事情她多少精力不支,总归都是为了朝廷百姓,咱们这里再说一声,更为妥帖。”
“还是你做得周全。”王瑞想了想,“我记得万阁老也是怕寒的,今年她的俸禄一钱都没发,你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叫人从我的屋子里拨些银丝碳送过去。她最近膝盖疼,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寒了。”
殷姮点头应了,“是。”
“四川出了大事,还有十天就要断粮了,她一定心里着急,日日夜夜得睡不好。”王瑞叹了口气,“难为她了。”
“可不是。”殷姮将茶盏放到了桌上,身子正面朝向了王瑞,“陈宝国要从修圆的钱里划,可等朝廷的钱调出来送到下面、再分开去各省买粮、再将粮送到四川灾区,不说百姓们还等不等得到,就算等到了,真到他们手里的又有多少?”
层层剥削,百姓是分不了多少的。
她摇了摇头,无奈道,“陈大人一心为民,可到底在庙堂高处待久了,有些下面的实情就都忘了。”
王瑞忧心地闭上了眼睛,“我们同他说了多少次,他是一概也不听啊。”
殷姮抬眸,望向了王阁老。她明白这个时候该轮到她说话了。
“阁老,四川情急如火,这事关系到万千子民的性命,我们不能再让陈大人一意孤行了。”
王瑞睁开眼睛,看了眼殷姮,“他兼着户部尚书,就算我是首辅也没有办法啊。”
“事急从权,”女子微微勾唇,暗藏了两分深不可测的意味,“这件事其实还未请示过老师,我派人去陈大人的老家埋了十万两的现银。”
王瑞从炕上直起了背,眼睛睁得极大,“你、你怎么能这么做!”
殷姮拱手低头,铿锵坚定,“老师,千万之命和一人之命,舍何弃谁?”
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气,盯着殷姮的后脑看了半晌,许久才痛苦地闭上眼睛,悲戚道,“陈大人一生清廉,谁想竟会因为这样的事背负污名,是我们对不起他啊。”
殷姮抬头,“老师不必太过悲恸,只先将他关押诏狱,等四川的事情落定之后再说是冤假错案,到时候将他放出来官复原职,学生亲自向他赔罪。”
“唉……也罢也罢……”王瑞闭上眼睛,似是不忍再听了。他挥挥手,叫殷姮下去,“你现在大了,是个有主意的了,既然到了这一步,这件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殷姮起身,对着王阁老又一拱手行礼,“是,那学生就去了。”
她走出了门,正面对上了给阁老送东西的丫鬟。
那丫鬟端着托盘,侧身对殷姮行了一礼,接着朝里走去,轻唤道,“老爷,燕窝粥好了。”
殷姮站了一会儿,听见里面传来了王瑞的声音,“我只吃血燕,叫厨房去换。”
她轻哂一声,掸了掸衣袍走出去。
外面秋风刺骨,内里春暖融融。
……
绮水楼
在慕良说出“皇上准了陈宝国大人的方案,但是旨意还未下”的那一刻,兰沁禾就再无旖旎的心情了。
殷姮一早提出的抄家,是难得的两全之策,既能保住福建又能就地解决四川之难。
万清是默许这个做法的。
但是陈宝国不愿意。
士农工商皆是西朝子民,现在国库里明明有大把的现成银子,为什么要去割别的子民的肉,去补以后的疮?
那些商贾何辜!
陈宝国不想听什么和光同尘,他只知道做人做事要光明磊落,如果连一点良心都不讲了,那这个官不做也罢,不如回家种地。
慕良没法保陈宝国,王瑞一党是坚决不同意陈宝国的方案的。
万清一党看似中立,可那默不作声的态度就是否定。甚至她有其他更深的打算,一旦王瑞真的动了陈宝国,这件事就能成为日后倒王的利刃。
内阁整个班子都不希望陈国宝这么做,那慕良就也不能这么做。
况且他本身也是不赞同陈宝国的。
兰沁禾垂眸,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幼时曾想,什么样的官是个好官?不过是上对得起皇上朝廷,下不负百姓。
可长大之后她才愈加明白,自古两难全,真要做到这两点,怕就是对不起家中父母和膝下儿女,难全孝道了。
她不想让慕良为难,听罢心里惆怅,面上还是笑着,“得了,您跟我说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也听不明白,总归有内阁和司礼监担着,什么事能出乱子呀?”
西宁郡主是最厌烦政事的,整个京城都知道。
慕良抿了抿唇,眼眸里闪过了许些思量,片刻,他还是顺着兰沁禾的意说起了别的事情。
“万岁爷这几日听说了娘娘将纳兰小姐养在身边,于是问了臣是何缘故。他听完后气得不轻,说想要将纳兰将军召回,另择良将前去。”
齐家、治天下。连后院都无法平定的将军,很难相信他能平定什么战乱。
兰沁禾明白慕良的意思,“那慕公公瞧着,该如何处理?”
慕良道,“兰将军是老将,京城中还在职的武将大半是他调.教出来的,不知他老人家觉得谁去合适?”
“若是这样,我得回去禀明父亲。”兰沁禾下巴微抬,倏地一笑,“不过眼下我有个人,倒想放去前线磨炼磨炼。”
慕良稍一思索,“娘娘是说,纳兰小姐?”
“慕公公好快的心思。”兰沁禾搭上了他的手,眉眼微垂,柔声慢语着,“可怎么轮到我这儿,就不明白了呢。那日您将我推开,可知我有多伤心,直想找棵树吊死罢了。”
想找棵树吊死是真的,不过是因为害怕和丢人。
慕良还在正经地说话,被兰沁禾的孟浪之词突然咬住了,原本的思绪全被打乱,无措到了可怜的地步。
其实这样轻佻的话,兰沁禾是很少说的,除开纳兰杰这个例外,她对外是君子之交,对内是兄弟之情,少有说这种话的时候。
但她偏生喜欢看慕良羞窘的模样,又是头一回拥人入怀,嘴里的话忍不住越来越放肆。
女子执起眼前的手,十指交缠,拉到了跟前打量。
“从第一次见到公公,我就在想了,这手怎么会生得怎么漂亮。我在国子监教了九年的琴,见过的青年才俊不胜凡几,可竟是没有一人的手能与慕公公相比。”兰沁禾低头,吻了吻男子的指尖,唇瓣触到了一片冰凉。
不仅是形状颜色,慕良手的温度都像是冷玉似的。
冰冷的手指像被烫伤了似的,猛地往回蜷缩。
兰沁禾抬眸,她凝视着慕良,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唇角微勾,将他手指缩起的手又朝自己拉过来了一些。
接着吻上了手背。
至始至终,那双含笑的杏眼都没从慕良脸上移开一寸。
她轻声问,“慕公公,你是怎么生得这么好看的?”
在美人云集的宫中,这是慕良第一次被夸俊美。
他下颚紧绷,另只手死死握拳,指甲掐进肉里,就连呼吸都在颤。
慕良想起来了,他之前同娘娘说过什么。
他是要做舒铃的。
左手被女子捧在唇前把玩,慕良恍惚竟觉得那只手和他无关,他是不值得被娘娘如此亲近喜爱的,那怎么可能会是他的手呢。
他小心地去打量兰沁禾的脸色,觉得娘娘都做到这一步了,他身为奴才到底该主动些。
慕良暗暗吸了口气,让胸口噗通噗通乱跳的心脏冷却一会儿,接着颤巍巍地起身。
他一只手还被兰沁禾握着,起得跟刚刚大婚后的皇后似的,一边那只手不敢动,要庄重;一边又不免羞涩含蓄,真有了刚过门的媳妇儿的意思。
“娘娘……”他站了起来,鼓足勇气去说这句话,“臣伺候您歇息吧。”
这是打兰沁禾吻了他之后,慕良日日夜夜在心里练习的话,他提前念了几千遍,说得极为顺畅,一点也不疙瘩,就是声音太小,还带着丝丝的战栗。
兰沁禾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你要怎么伺候?”
慕良不说话了,脸红得发烫。
那种事情……叫人怎好意思说出口。
高高瘦瘦的九千岁憋了一会儿,憋得脸都红了也不好意思说淫词秽语,最后逼急了,直接把身上的外袍脱了,跪在兰沁禾面前。
“臣……伺候娘娘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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