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从未有过一刻,如此刻般无助。他怎么劝自己都于事无补。他只好去童年的回忆里找妈妈。
妈妈要嫁给野人时,他不同意,跑到妈妈的部落里,抱住妈妈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他小小一个人,装出大人样指责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当妾?你不是喜欢周礼吗?妾也有妾的周礼!妈妈,不要结婚,不要和别人结婚啊!”
而妈妈只是抱着他,叹道:“周礼是好,可有时候,它太不公平了。妈妈还是守野人的礼吧。”
然后,妈妈把他交给乳母,坐上马车,就去了新丈夫的部落。
姬无瑕这时才懂妈妈的话。原来周礼这么不公平,一个妾,只有忍耐一切,才能做一个好妾。
他坚持的周礼,原来这么偏心,偏心走在正道上的男人、妻子、嫡子。
姬无瑕忍着抽筋扒皮般地疼,蜷缩在床上,不停流眼泪。天快亮时,他擦干眼泪起来了。
他得工作,得照看学宫,得搜罗商王要用的人才。
他守周礼,不是只有当作公子、当师长时才信。他沦落到了妾的地位,也会守周礼。礼是绳索,约束心里的野兽。当每个人心里的野兽都被约束时,天下大同的一天就会来。那时候,人们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条活路走,再也不会乱、不会打仗、不会以活人祭祀了。
姬无瑕开始加倍地干活了。他从早到晚地干,饭匆匆吃两口,觉也睡得少。想到自己所做的事对废人祭有用,他就暂时忘记了难过。
这件事真的不好干。尽管学宫里都是外邦人、都是厌恶人祭的,但是肯豁出性命来干一场的,一个都没有。
人祭绵延千年,商人赞同人祭,能讲出一串道理,这不奇怪;被迫进贡人祭的部落也讲出一串道理,证明自己的族人死得其所,这就太可怕了。可偏偏,大多数部落都这么干。
有些人,认为能被抓走做祭品的人,肯定自己有问题,要么病弱、要么混帐;而他只要既健康又正直,就肯定不会被抓走当祭品。
另一些人,和商王室血缘颇近,以效仿商王室为荣。他们也想搞人祭,却没能力捉人牲,于是各种法子找人牲。其中的油水和残酷都骇人听闻。
最可恨第三类,竟说比起动物,人太多了。狼吃鹿,鹿吃草,但是没有什么动物敢吃人,于是人自己来吃人,这简直是天道循环,正常极了。
姬无瑕辛辛苦苦搜罗人才,只搜罗来一肚子气。没奈何,他把几个勉强能用的人记下来,打算有机会见殷乐时,把名单拿给殷乐选。
他这样天天干活,消瘦得很厉害。青箬劝他多休息、多玩玩儿,他都没兴致。这一天,青箬把两匹马拉到姬无瑕的住处门外:“公子,去山上踏青吧?”
姬无瑕走出门来,道:“你去吧,陛下让我呆在学宫,少出门。”
青箬道:“陛下也在山上踏青,我看到了。”
姬无瑕身上死气沉沉的血液,一下活泛起来了。他心又跳了,眼又明了,耳朵也听得到婉转鸟鸣了。他问青箬:“费亚服……”
“费亚服也在,不过他在山打猎。公子只管去,臣给公子望风。”
姬无瑕就不好意思起来,仿佛自己那点儿心思,全被青箬看透了。但他实在很想殷乐,就点头同意了。二人骑上马,一前一后地走出学宫,就朝山上去了。
到了半山腰,姬无瑕果然看见山上有士兵把手。殷乐就坐在一棵树叶落尽的老树前,拿着炭笔,对着画板涂涂抹抹。
姬无瑕按捺着心跳,跪倒在地,遥遥道:“学宫祭酒姬无瑕,求见陛下!”
正画画的殷乐脊背一震,慢慢回头看姬无瑕。
半个月没见了,殷乐消瘦一圈,眼中布满血丝。他就那么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姬无瑕,咧着嘴仿佛是要笑,但笑到一半,眼中就满是泪水了。
21
殷乐没有走向姬无瑕,而是挥挥手,示意姬无瑕离开。姬无瑕不肯走,就跪在哪儿,远远地看着殷乐。
殷乐低下头,在纸上刷刷一阵,交给士兵。士兵跑过来,把纸交给姬无瑕。姬无瑕一看,纸上写着一行字。
“君无恙,孤亦安心。费玄鼻子灵,你我若接触,他必嗅得出。又,费当日所言“骗小男孩”之语,乃挑拨离间,望君勿信。”
姬无瑕看着纸,手颤抖得厉害,差一点哭出来。他也想给殷乐写点儿什么,但是殷乐对他摇摇头,是说不能接他的纸。倘若费玄嗅觉真有那么灵,姬无瑕碰过的纸,再接触殷乐,也能被嗅到吗?
姬无瑕不知道,但是他真的很想和殷乐说一两句话。情急之下,他把白纸铺在地上,拔出佩剑,割破食指,在纸的背面用血写道:“臣心如故。”
然后,他把纸举起来,远远地给殷乐看。殷乐笑起来,举手捂住面孔,泪水从手掌遮挡处滑下来,挂在下巴上,晶莹剔透。
这时候,山谷中突然狼噑四起,随即对面山梁上出现一个人影。因为距离太远,人影看起来小小一点。那人影把手拢在嘴前,大声喊道:“乐——乐——我们打了一只熊——晚上吃熊掌——”
那声音竟和狼噑一样响亮,在群山件回荡,越过宽宽的山谷,直传到这边了。
姬无瑕心中惊怖,费玄的声音能传得这么远吗?
殷乐捡起石头,朝山梁上砸去。石头飞出两丈远就落地了。殷乐又把手拢在嘴边,对着山梁喊:“吃——你——妈——咳咳咳!”这声音传不到山梁上。山梁上,费玄又挥手又蹦跳,一会儿就下了山,消失不见了。
殷乐胸膛起伏,眼睛满含戾气盯着山梁,竟是姬无瑕从未见过的模样。
仿佛察觉了姬无瑕的观察,殷乐立刻调整五官,恢复温柔的表情,对姬无瑕挥挥手。
姬无瑕知道自己该下山了。费玄要回来了,他必须走。他对着殷乐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拍拍膝上的土,骑上马,和青箬回学宫了。
这次见面,仿佛一剂灵药,治好了姬无瑕的心病。
回学宫后,他开始更冷静地为殷乐搜罗人才了。过不久,一个陌生贾人给学宫捐了一大笔钱,让姬无瑕能办讲学,对学宫周围的普通百姓也讲“礼”。这次讲学很成功,不少百姓都成了姬无瑕的信徒。
还有一夜,一个黑衣人突然出现在姬无瑕屋中,把姬无瑕吓了一跳。那黑衣人友善地笑一笑,递给姬无瑕一张纸。那竟是一副姬无瑕的彩色小像。
画上的姬无瑕戴着朱红梁冠,双手合于胸前,礼服妥帖又华丽。画中人神态严肃,衣冠正解,行礼的姿态几乎能做周礼模范。姬无瑕不记得自己穿过这种衣服,大概又是殷乐想象着画的。自己在殷乐眼中,竟有这样英俊吗?
姬无瑕捧着小像,不禁甜蜜。
那黑衣人道:“陛下问,你差事办得怎么样,可有搜罗到人?”
姬无瑕立刻把整理好的名单交给黑衣人。黑衣人把名单看一遍,然后随后放到灯下烧毁,又笑道:“无瑕公子,这种事不可留白纸黑字,日后记在脑子里,交代给卑职即可。”
姬无瑕点点头,心里又很纳闷,问道:“敢问壮士是?”
黑衣人道:“卑职是影卫,公子不必问姓名。”说罢,黑衣人钻出窗户。姬无瑕立刻从窗户往外看,夜色茫茫,竟已不见黑衣人的踪影了。
半个月后,征东夷大军正式归来了,随大军归来的还有一万名战俘、两万头牛羊,金银铜铁玉器珍宝无数。
费玄又成了众人称颂的对象。他高大的身材、罕见的卷发、驱使猛兽作战的能力,甚至和商王的关系,都成了最热门的谈资。商人放荡,有的祭祀甚至会让男觋女巫公然交媾,玄、乐二人的关系根本不算丑闻,甚至能算在殷乐为数不多的“德政”里头。
在最露骨的荤段子里,殷乐被描述成公狐狸精,毫无本事,只会发`骚,一遇危难就哭哭啼啼地找费玄,而一找费玄,二人必上床。在这些荤段子里,天邑商的大小政务,都是在殷乐的床上办妥的。
学宫众人忌讳姬无瑕,还不大讲;学宫周围的百姓就大胆多了。每当姬无瑕在学宫周围散步时,就有人成群结队地过来看他,看完还指指点点。没几天,姬无瑕就听到了花样翻新的段子,把自己也编进去,编成一个可可怜怜、被狐狸精骗的书呆子。姬无瑕不在意这些段子,百姓未受教化,自然喜欢这种下流的东西。等到周礼通行天下,人人懂得礼义廉耻,这些东西自然就销声匿迹了。
22
一天,一批战俘从学宫路过。姬无瑕和学生们出来看,只见战俘们乌泱泱一群,都光着身子,仿佛一群肉色的牲畜。他们的手被绑在后面,十个人捆成一串,臭气很远就闻得见。路过淇水,看守下令喝水。战俘们争先恐后地挤向淇水,不少人掉进河里了。而看守们就在旁边哈哈大笑。
姬无瑕看得蹙眉,让学宫众人拿出碗、杯、盆子,去舀了水给挤不到前面的战俘送去。战俘们千恩万谢;姬无瑕又携着琴,和几个同样精擅殷律的人到远离战俘的河边抚琴歌唱。音律是贵族的享受,看守们听到音乐,不由自主地走过来,也不催促战俘们快走了。姬无瑕眼看着战俘们都喝了水,这才收好琴,和学生们回学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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