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的秋天段寻随军来到西北一座小城。这是今春才从金军手上夺回来的城郭,虽不大,却是战线上一个举足轻重的地方。
小城叫做布户,四季分明,秋冬凛冽异常,景物却是极好的。此时第二分部已由泾阳秘密西移,在布户城外的大营与第七分部汇合。半月后,林辉与其精锐自更西面的草原密探归来,他手下的第四分部也同时抵达。至此,大梁北征史上最速而烈的一场战役已悄然临近。
他们要取的城叫落枢,曾是大梁西北的边陲重镇。当年金军自西北两面大举入侵,边防上的进攻异常迅速而猛烈,落枢正是最先被攻破的城郭。如今二十余年过去,大梁北征军中最精锐的分部秘密集结,欲以同当年相同的战术夺回被掠夺的地方。
这场战役结束得很快。大梁只用了七日,便拿下了从布户至落枢的诸多小城郭,及至最终攻下落枢,也仅仅只用了十六日。但此一战梁军亦伤亡巨大,其中最使人担忧的,便是这场战役的披旗将军,也是北征军第二及第七分部的总将领段寻受了重伤。
他在大军攻打落枢主城门时中了火箭落马,那时他还未失去意识,只招呼随军大夫草草拔了箭,以创药敷住伤口,便又硬撑着回到前线坐阵指挥。不久金军颓势难挽,最终弃城北退,梁军入城,本是大役全胜的当口,他们的主将却重伤昏迷过去。
几个副将急坏了,立刻拟了军报一封封地往南都递。今日哪位大夫又为段寻看了诊,明日又喂段寻喝了甚么药。他们未敢大意,琐碎巨细半点不曾遗漏地都报给皇上——这毕竟是皇上的血缘亲族,又是对当下战局至关重要之人,谁敢大意呢?
只是不论他们怎么急,段寻始终不曾苏醒过来。前线的军医一个个都皱了眉,至他昏迷的第八日,对众将摇头道:“照理说段将军该醒过来了,如今却不见苏醒的迹象,我们已用尽全力,着实找不出根由。”
终将便商议着要把段寻送回南都医治,然而回程山高路远,此时西北的气候已渐近寒冬,只怕一路的颠簸对段寻的伤势带来更甚的影响。
他们正愁着,自南都城领皇命而来的御医却到了。见过段寻的伤势,先给众人喂了粒定心丸,说将军无性命之忧,接着才说苏醒过来须得一个契机,问段寻身边亲近的人他有没有甚么在意的人或事。
众将士东拉西扯,最后是谁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平日里总聒噪得很的林辉听完话低下头沉思,从营帐里头出来后,立刻拟好一封书信叫人快马加鞭的送了出去。
他正是送信给李牧。
这头李牧收到信已是十日后。他倒是出奇地镇定,不慌不忙指使着刘会替自己备车马和衣物,于收到信的当日便启程北上。
刘会与他一道,先前将将收到段将军重伤不醒的信时,他只觉不妙,生怕自家先生一个想不通也跟着倒下不醒。不料李牧读完信后连个眉都未皱,言语也还是同平日里那般温和无二:“刘会,你去牵马车,我收拾两件衣服,即刻出门,先去泗水找沈暮山。”
刘会正要动,又听见他说:“你不必带衣物,等见到沈暮山,你就自己回来。”
说完便转身回屋去了。刘会站在原地怔愣了一会,他没瞧错,他家先生捏着信的手在发抖,青筋冒起来,骨节处泛着白,看上去瘦而狰狞。
李牧拿到信时确是不曾慌乱。林辉在心中用语巧妙,反复说着段寻伤势无关性命,只是一时醒不过来,问他可愿意前去看望。可等他回过神来,想到那人不知是如何受的伤,现下又是个甚么情形,再联想到若是战场上刀剑再偏一分半毫,他便觉着一阵后怕。反而愈发不安起来。这一种不安已与他暌违多年,可只要一冒头,往昔今日一并而发的恐惧就紧紧锢住了他。
西北的平原上落起大雪,鹅毛似的雪花漫天纷扬,他们的车马受困于距离落枢城十里的小镇,不得不留宿一晚。第二日晨起之时,外头银装素裹覆盖了一片,雪倒是止住了。李牧忽地想起多年前与段寻初相识,自己因受了他零星恩惠前去王府拜谢,在那里看到过两幅行军图。
其中一副便是与此相似的大雪天,黑云压阵,雪花似刀锋一般悬挂于天地之间。当时自己似乎是说过南都城难得见如此雪景的话。如今他终以双眼见到此苍茫雪原,却再不觉磅礴威严,心中只余一片酸楚。
这样的大雪,他实在不想段寻再经历第二次了。
在李牧的坚持下,一行人冒着化雪的天气徒步走了一段,到落枢城外时,俱已是筋疲力尽。李牧的眼红了,却又不是要流泪的红,沈暮山看着他的样子,心下已把林辉那和稀泥的骂了十遍。
这头林辉被沈暮山骂着,那头段寻也没放过他。段寻是三日前夜里醒过来的,他醒后一阵口干,喑哑着嗓子喊了几声,这才有人撩开营帐的帘子,几乎是一边喊着一边扑到了行军床前。
段寻:……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唐唐南林府少将,自己打小一块长大的林辉。
“你可算醒了!你可算醒了!”他反复地念叨着这句话,等御医侍从得到消息纷纷涌入营帐时,才默默退到一边,心里开始琢磨起另一件事来。
眼下已是寒冬时节,不知赶路是否辛劳。要是段寻晓得了他自作主张通风报信,还把李牧大老远请来,此刻说不准正在凄风苦雨的路上……林辉有些悔,心想段寻醒得不是时候。再晚几日醒便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更内完结。么么哒。
第34章 卷三十四 终场戏
段寻醒过来了,身上的伤却还未痊愈,仍需卧床休养。林辉自个儿愁了一日,最终还是选择去同段寻说李牧正在来路上这事。
“你放心罢,李牧回信上说同暮山一道过来,不会有事。”
段寻闭眼道:“你看看外头是甚么天气。”
不用看也晓得,他林辉将将才从帐外进来。西北地带风大,尚未入冬时的风便已带了凛冽肃杀的意味,如今真正入冬以后,风呜呜咽咽,帐内都听闻得见,打在脸上更是如同刀锋刺来一般。而昨日傍晚时分,天色又泛起诡异的红,怕是有一场雪就要落下来了。
林辉挠了挠头,半晌才落出一句:“也就是风大,既没落雨,也没落雪……”
段寻便让他去“既没落雨也没落雪”的帐外站着,林辉如蒙大赦,心想与其在里头和人瞎掰扯,还不如站在外头来得舒服。
段寻到底是不放心李牧一行人,这日午间,派出手下一支轻骑前去寻人。不想就在轻骑派出去的这天晚上,一场酝酿多时的大雪落了下来,霎时间将四野捭阖覆盖于冰冷寂静之中。
隔日早间外头的人撩开帐门入内补柴禾,见箭伤未愈的段寻竟已从行军榻上起来,正站在衣架前穿衣。段寻见人进来,肩膀上还有未化的雪花,心道果然是下雪了,便更加觉着不放心,对那人道:“与我备一匹马和几身厚衣服来。”
那人低头应着,转身就出去同林副将说了段将军要外出这事儿,惊得林辉一愣,急匆匆地往段寻帐内去了。他现在伤势未愈,硬撑着骑马远行只能是在旧伤上头添新伤,林辉憋了这些天,眼下见段寻竟儿女情长到不知轻重缓急的地步,心中就有些怒了。他进得营帐内,见段寻已穿好披风,心中那股子邪火蹭地冒高。
往帐门前一杵,冷着脸道:“做甚么?你今日哪也别想去。”
段寻见了那股泼皮的气势,也不强闯,而是就着近处的椅子坐下来,似是玩笑一般地道:“那你替我去?”
林辉怒气冲冲:“不是已派人去寻了!”
段寻跟着还点了点头,出口却是:“这么大的地界儿,一行人怎么够?你常年在野外行军,应当知道寻人的不易。眼下我担心的不只李牧一人,暮山也同他在一道,若是当真被大雪困住出点甚么事,咱们拿甚么同沈相交待。”
林辉心下明白段寻这是在跟他玩儿攻心这一套呢,却又忍不住当真有些担忧。两人在营帐内扯皮半晌,最终各退一步——等到午间时分,若是还没有一点寻人的消息,林辉就同段寻一同出外寻找。
眼下段寻既已起身,也不愿再回去躺着了,便让林辉带着他在营内转转。
两人打开营帐门帘,段寻猛一接触到白日天光,忍不住眯了眼。接着缓缓睁开,入目便是纷扬的雪花,军帐点点绰绰地镶于雪白原野之中,四下里一片肃杀。此刻大军的主力已入了落枢城,营内留下的大都是伤兵和军医,小部分未受伤的则是留下来清点物资。
段寻转了一圈,对林辉和身边跟着的人道:“待城中安顿好,就尽快安排将士们入城罢,这天儿怪冷的。”
又转了一圈,随行的御医也不管段将军意犹未尽,从人群后头钻出来,低头拱手道:“段将军,您该服药了。”此时已近午间,段寻看了看林辉,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回营帐,又对御医说:“把煎好的的药送到我帐内便是。”
这日午间段寻吃过晌午,又掐着时刻喝了药,便同林辉一道打马出营,往南边的方向去。而此时的李牧一行人已抵达落枢城外,城门紧闭着,沈暮山派人去通传,得到的回答却是段将军不在城内,而在西边城外的军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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