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裕静默地看着薛嘉:“嘉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残忍?”
薛嘉摇摇头,说他脑残他也认了,反正他就栽在这个人身上了:“你定是有你要这么做的理由,而我很高兴,你做什么都不曾避讳我。”
顾怀裕强行掩下心底的悸动,也不知道是因为杀人还是因为薛嘉的话。
把人拉过来后,他低下身子在尸体上探摸半响,果不其然摸出一个用蜜蜡封住防水的油纸信封。反复查看没留下什么破绽,他把尸体直接丢在了树下,从树后小心地探出去看了一眼连府侧门外,那两人还在那里难舍难分地纠缠,眼中无波无澜,和薛嘉撑着一柄伞迅速转身离开。
那边的连采玉乘着间隙推开纠缠不休的萧烈,喘了口气对他道:“我们还是快去正门吧,爹爹还在府里等着。”眼角余光瞥过,憧憧雨幕之后,好像有一个浅白色的身影闪了过去,随后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好像是顾怀裕的样子......
连采玉心底暗暗苦笑,怎么可能呢?真是眼花了。
雨依旧哗啦啦地下着,在一大片坡地上长着一片青翠的竹林,竹林千里清幽,雨里更显得青碧挺拔。在这片竹林的深处,坐落着一座雅致清净的小楼。
片刻后,一个全身玄黑带着黑色斗篷的人影闪入小楼里,整个人都被黑色的大衣遮住,严严实实甚至看不到脸。那人恭恭敬敬地跪在小楼主人的面前,低声道:“公子,不慎被萧家的探子在大雨里重伤后甩脱。”
小楼里坐在窗边白衣高华的公子静静看着从楼上倾泻下来的雨帘,窗边风景正好,他神情安静从容,恍若未闻。
地上的人身体竟不由自主微微有些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那白衣的公子脸上才浮现出微微的遗憾:“知道了,没有下次了。”
依旧跪在地上的黑衣高手把头垂得更低:“是,公子。”
雨水欢快地从小楼上哗啦哗啦流下,滴啦滴啦,仿佛不知人间疾苦一般,依旧是欢快地流下去的调子。
第19章 情丝
云城下了几场雨后,天气开始逐渐转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上了长衣,许多宽袖的衣服也都变成了窄袖。
尽管如此,云城里热闹还是一如往昔。一眼扫去,满街都是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熙熙攘攘,喧喧闹闹,主街上酒楼里交头接耳的食客,茶馆里抑扬顿挫说书的先生,成衣店里订新季衣服的太太小姐,花楼上满楼招红|袖的漂亮姑娘,面摊上吃东西的贫民百姓,小首饰摊旁左右徘徊的小家女儿,共同构成了一副热闹气派的浮世繁华图。
云城洛华街中,堪称云城地碑的盛世酒楼七层楼上,临窗的一小间风致雅间里,正坐着顾怀裕和薛嘉两个人。
盛世酒楼共筑七层,是别城难得一见的拔高建筑,仿前朝的风格,一砖一瓦都极具古意,外面看上去端庄严谨,里面更是别具天地。七层楼,每层都代表不同的身份地位,第六层楼上基本上除了云城的八大世家外,也只有一些帝都贵族或者别城世家才能进入。全大虞的人都知道云城有一家酒楼,名为盛世。
可惜......纵然取名盛世,也不能长久。
这一雅间是特特的席地而坐的间子,顾怀裕倚地而坐,侧过脸正好能看到窗外的景象,窗外人车水马龙、人流不息,坐在这里几乎将半个云城都收在眼底。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景象,顾怀裕内心却有着更深沉的感慨。
昔年悲欢俱都涌上心头,今日竟仍能光临此门。
这世间没什么会一直长存,都说是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但无论等多久,到了时候,该消失的,都会一个不剩地全都消失在史册里。然而这世界却依旧这么大,这世上的人,千年百年后依旧会这样繁华地行走在这世上,不过是新人换过旧人罢了。这世间这么大,而他的那些微末的爱恨,又能算得了什么呢。而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自重生回来后所有激昂过悲愤过的过去,在这样的天地里,竟都慢慢沉寂了下来。他忽然觉得有些心慌,想抓住什么却抓不住。自从回来后,他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冒出来,但是仇恨总是能先一步让他暂时遗忘这些。然而这一次,坐在几乎算是云城最高的地方,俯身向下看去,这种寂寞却忽然来势汹汹地席卷而来,他都没有办法抵挡。
心下空空地没有着落的时候,一个人在自己面前坐下,伸出双手搂住自己的脖颈,安安静静地凑过来倚靠在他胸前,一下子填平了他所有的惶恐和不安。
顾怀裕展开袖子,将看见他神情默默过来安抚他的嘉儿抱在怀里,一只手穿过长长的黑发,抚在爱人的脖颈上,手下的皮肤温热紧致,是活生生的人的感觉。直到把薛嘉整个人都抱在怀里,顾怀裕才能按捺下这种无助的寂寥,顿时感觉自己又踏踏实实地活了回来。
抱着怀里这人,顾怀裕的心蓦然就踏实了下来。一时间岁月静好,他沉浸在这样的感觉里不能自拔。好像只要抱住这人,就能把实实在在的幸福抱在怀里。
是了,哪怕这世间瞬息万变,世上行走的人一拨换了一拨,和他也没什么相干。那个前世与他共死的人就在他面前,他要好好保护他,宠着他,让他平安喜乐。如果来日顾家还是败了,最起码他也要护好这人,决不让他去受任何委屈。
哪怕他能抓住的只有薛嘉一个人,也值得他为之努力好好活下去。
所有的笑和泪,都由他来背负。
这样就很好了。
有风从窗边吹过来,吹乱了坐在窗前相拥的两个人的头发,他们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安静妥贴地宛如一人。青丝同情丝,情丝交缠,据说这样的夫妻,便可白首同心。
在酒楼上坐了一会,一个个子不高不矮、身材偏瘦、看上去二十出头的伙计过来问顾怀裕,语气倒是温和:“爷,这会儿要上菜吗?”
顾怀裕盯着他看了一眼,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叫做李万扬?”
那伙计一愣,显然有些惊讶,却一瞬间平静下来,不卑不亢地说道:“小人确实是叫李万扬。”
果然,眼前的面容和他前世里隐隐还有印象的面貌重合起来。
前世几年后,这家酒楼因为家里出了个嗜赌的不肖子弟,再加上又得罪了人,酒楼资金不能运转,关了几个月的门。这时间云城有好多人都盯着这块肥肉想要下口,有三家世家据说就想拿下它来做别的用途,很多平头百姓还在私下里揣测,这盛世酒楼也会和当年的千金酒坊一样,迟早也是要倒了。
没想到几个月后,盛世酒楼再一次开门,易主的却是盛世酒楼从前跑堂的一个伙计。那个伙计不仅没有让盛世酒楼倒下,反而让盛世酒楼的招牌在他手里进一步发扬光大,生意愈发蒸蒸日上。当初就连顾钟鸣都不由地赞了那人一句——“真真是个天生适合经商的奇才。”
以一介平民之身,最后能走到那样一步,顾怀裕也不由地为之折服。
当年那个伙计的名字,就叫李万扬。
李万扬长得不是顶好看,眉目间甚至都没什么精明之相,顶多算是眉眼温和,看上去不像是个经商的,反倒像是个教书先生。然而只有偶然之下有机会看过李万扬和人谈判的顾怀裕才知道,那人到了真正做生意的地方,虽说语调温和,言谈话语间却是杀伐决断,精明果决,一分亏都不吃,手腕过人。即使当时表面上看好像是吃了亏,然后事后听顾父给他说起来,所谓的吃亏才是真正的深谋远虑。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样的一个人物,日后必定有越出浅滩的一天。
心下有了别的想法,顾怀裕的话不由地就多了几句:“你就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你的?”
伙计李万扬温和地笑了笑:“爷自然有爷知道的法子,我只是酒楼的伙计,不用多打听。”
顾怀裕心下有些赞赏,就随口说道:“我不过是偶尔听人说起过,盛世酒楼里有个叫李万扬的勤快伙计,掌柜的很是器重你呢。”
李万扬依旧笑笑,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的神情,还是不卑不亢的语气:“酒楼里那么多伙计呢,我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伙计,爷听人夸大了。”
顾怀裕又说了几句话反复试探,发现他回答的都是滴水不漏,心下好感不由又多了几分。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正要点菜打发李万扬下去,一直坐在身边的薛嘉忽然对着李万扬笑了笑:“不知道这位小哥娶妻了没?”
一直都不动声色的年轻伙计这时候神情微微发生了变化,眼中有明显的笑意溢了出来,神色都变得温柔:“小人自幼不爱女子,年满二九后娶了一户男妻,他待我甚好。想来两位这样恩爱,也是如此吧。”
顾怀裕一怔,方才他问了几个问题,李万扬分明神情不动,他虽想交个朋友,可一时间又觉得太过突兀,容易引人疑心,要是李万扬以为他不过是玩些富家公子哥捉弄穷人的把戏就不好了,只好打算等以后再接触一下这个人,没想到嘉儿一开口,李万扬的话都多了几句——看着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