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的小少爷正经事儿不会什么,各种玩法花招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带着他几乎是走街串巷无所不为,若是遇到了难题,他也能凭着自己的那几分聪明迎刃而解。
那时他最喜欢看的就是顾小少爷又崇拜又欢喜的眼神,最喜欢听的,便是那一句:采玉你脑子怎么这么聪明?我真是佩服你极了。
后来他们渐渐长为少年,年幼时的竹马之情渐渐化为一点不可言说的情愫。
有那么一日,他和顾怀裕两人出城踏春,去看城外的堆雪梨花。那时抽条后长得丰神俊朗的顾怀裕,支走身边的丫头小厮后,就那么往梨树下一站,堆霜砌雪的一簇簇梨花陪衬在他背后,一瞬间恍然了他的心神。
让他几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他回过神来,还是反应过来顾怀裕的话。
他对他笑意吟吟地说,采玉,我将来娶你入我们顾家好不好?我阿爹阿娘都是极好极和气的人,定会十分地喜欢你,你决不用担心受舅姑磋磨之苦;我们顾家虽不敢说是钟鸣鼎食之门,好歹也是数代豪富之家,你也决不用担心受贫穷困苦之哀。若是你嫁给我,我定会一生一世地对你好,只对你一个人好。好不好?
好不好?自然好啊。
连采玉抬眼看了一眼略显天真毫无世故的少年,心下微微叹息一声,嘴角却情不自禁地漾起一个欢喜的笑来:那好啊,你要记得你说的,你要一生一世地对我好啊。
那时他大约也是十分地真心吧。
可是真心这种东西委实太不值钱,就连顾怀裕这种天真的小少爷也知道“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也会对他说,我们家有钱,不会让你吃苦的。
真心当然也是会变的。
他的父亲开始时对他说:采玉啊,你上头的这几个哥哥都不成器,唯有你最为聪慧,我们连家的振兴全都靠你了......
再之后对他说:采玉啊,你越长越发地容色非常了,若是不能以文采仕途取胜,便是在联姻一道上有所建树也好啊......
后来时对他说:采玉啊,我看近来新来云城的萧城主城府不浅呐,我别的不说,自负眼光一向毒辣,他定是个极有手段的人,若我们能在他未坐大时搭上他,连家一族的起复指日可待啊......
他便依着父亲的指教,一步一步接近萧城主唯一的嫡子萧烈。
可他没曾想,在他们连家断然拒绝了顾家的婚事、丝毫不给顾家留情面后,萧城主竟想要他重新搭上顾家的这根线!
这是把他连采玉看成什么样的人了?是如何地糟践人?
萧烈也反对地十分激烈,但不知道萧城主单独把他拎到屋子里那几个时辰里说了些什么,出来后他的态度便软化了许多。
他甚至来央求他:“采玉,你就当是为了我牺牲吧。”但他转眼又恨恨地道:“不过那姓顾的休想占你什么便宜,我会替你看着他的。”
萧烈本就是这样善妒的一个人,更何况还是让他去做这种事。
也不知道萧城主是拿什么说动了他儿子,真是会□□儿子。
连采玉嘴角渐渐抿成一个讥诮的弧度,那一刻他心里蓦然冒出来的念头竟是:若是顾怀裕的话,他会被他父亲就这么三言两语地劝住吗?他会为了利益而让自己的未婚夫去和另一个男人纠缠不清吗?
但理智让他很快克制住了这种想法。
他也不敢再往深去想。
之后的许多年里,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狠心,面上带着温柔体贴的笑,背地里对着顾怀裕捅起刀子来却毫不手软。若是对方一但情热,他立即会找出由头来推脱,理由也非常好找。
只要含着泪对他说,我不想做这种事,我不想对不起你家里的夫郎。
这种话虚伪得他都不信,顾怀裕却在他这种神情下,每每都落荒而逃。
他看他逃走,便只是冷笑,甚好,他可不想回去后再被萧烈那厮扒掉衣服再检查几遍,一旦发现了什么新痕迹,便又醋意大发地折腾他。
再后来,一切如他计划的那样,顾家倒了,殷家倒了。
顾家一家人都在云城的牢狱里被烧成灰烬。
但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怎样的心态,他神使鬼差地做了一件计划之外的事情:他先调用关系把那个几乎不曾谋面的薛嘉单独地调到一个牢房,又买通了一个狱卒,让他晃到薛嘉面前,透露了一点内情,然后不怀好意地提出一个龌蹉的交易。
没想到那还真是个傻子。
就那么上了钩。
他也不想想,兴许那个狱卒不过就是想占他便宜呢。
不过自己是个诚信的人,既然答应了要放人,自然就要做到。
这事他成功地瞒住了萧城主。毕竟他是萧家即将过门的少夫人,这么多年的经营,他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被随意拿捏的少年了。
他放顾怀裕走,却不想再见到他。
若是有朝一日他卷土重来,他自当恭候他的复仇。
没想到命运阴差阳错,两年后,当他在街上再见到顾怀裕时,那人竟落魄成了那么一个样子。他更没想到,顾怀裕还找到他那个蠢夫郎。
薛嘉那个疯子上来找他搏命,萧烈也不过就是想打他一顿罢了,毕竟他都那般凄惨了。可没想到顾怀裕那个糊涂蛋也跟着冲了出来,竟是牢牢地把薛嘉护在怀里。
看到这一幕,他说不上来是种什么心情。
但他彻底地明白,这个人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这么护着他了。
他和萧烈坐在车上,他把脸埋在萧烈怀里,一副好似吓坏了的样子。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嘴边挂着冷笑,眼角却渐渐湿了。
萧烈疑心有多么重,他是最清楚的人。
他的人生正当起步,即将展开花团似锦的鸿图,他不会为了顾怀裕求情的。
哪怕他就要死了。
谁让他那么傻?
连采玉靠在萧烈怀里,脑子一团地混乱,他慢慢地想着,顾怀裕,若有来世,我由得你报复我,但这辈子,我只能对不住你了。
这么想着想着,许多年前早已被埋葬于心底的场景忽然浮现在他眼前,眉目俊朗的少年站在一簇簇的堆雪梨花下,对着他温柔而笑。
他听到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好啊,你要一生一世地对我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连采玉从来都不是小白花,他是披着小白花皮的食人花。
连采玉其实一直对薛嘉有一种隐藏很深的嫉妒,他其实很嫉妒薛嘉可以做顾怀裕的夫郎,虽然前世小薛神智不清前压根就没得到小顾的爱。
连采玉最后眼睁睁看着顾怀裕和薛嘉一起死,心里与其说爱恨,可能还是嫉妒更多一点吧。
96、前世番外 ...
山谷间风卷云滚, 长风萧萧,孤坟乱葬, 世间浮灯如歌飘摇。
顾怀裕半倚着山谷间的一块大石苦笑,头上长着一棵极高极大的槐树,树下他那又破又脏的长衫随着风飘荡, 遮不住他半透明的魂体。
是的, 他早已经死了。
脑子里胡思乱想着,顾怀裕叹了口气, 把怀里抱着的另一个魂魄搂得更紧了些。虽然做了鬼后,他们已经感觉不到什么寒冷,可以说是寒暑不侵, 可他有时仍下意识地保留着做人时的习惯,比如, 起了风有时不自觉就会拉拉衣裳, 再比如, 把怀里这个人抱在避风处, 把他挡在自己怀里。
他抱在怀里的鬼魂自然是薛嘉。
话说当年, 神智不清的薛嘉在街头撞见了萧烈和连采玉二人, 使得他为了免于薛嘉受到殴打羞辱冲了上去, 结果两个人都命丧于此。他固然不后悔, 可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和薛嘉死后俱都魂魄离体, 成了孤魂野鬼。
死了会有魂魄很正常,可不知为何他们二人没有直接下地府入轮回,甚至也没有鬼差上来捉拿他们。顾怀裕不知道地府是什么情况, 他只是曾听云城的老人说过,若是恨意和执念极重的人是入不得地府的。他想,大概他们就是这种情况吧,心怀怨恨的孤鬼游魂,入不了地府,也无人拘束,只能在这个世上飘荡,留得一天是一天,直至哪一日魂飞魄散。
这些也就罢了,然而,纵然薛嘉死了,可他依旧没有恢复神智,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只是薛嘉虽然混混沌沌,可他的魂魄仿佛天然对他十分亲近,默不作声地随他牵着手,一直十分乖巧地跟随在他身边,让他发自内心地心疼。
他死之后,也曾一度想过报仇,可很快他就发现,他的鬼魂也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能力,他既不能移动刀剑,也不能打碎杯碟,甚至,他都做不到人前显形。就算是做了鬼,他也没办法复仇。
后来他在世间飘荡,遇到了一个快要消散的厉鬼,才知道像他们这样的鬼魂之事。那个厉鬼比他厉害得多,他想做到的一切,对方都可以做得到,但那是因为,对方已经存活了数百年。他在这世上飘摇数百载,等他终于修炼出可以复仇的力量,可这世上已经朝代更迭,轮回再生,他的仇人也早就转生湮灭。而他只能困于漫长的仇恨里,直到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