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采玉对他冷笑着哼哼了两声,脸上嘲讽意味十足:“呵,现在争这些还有什么用?左右我们都要死了。难道不是你们萧家人谋反才害我落到这个地步吗?萧烈,若是当年我没有嫁你,如今也不用跟着死,这是你们萧家欠我的。”
萧烈沉默了一会儿,才张着嘴想说些什么,连采玉已然转过身。
他朝顾怀裕的方向望去,慌乱地擦了擦自己沾了尘土的脸,嘴唇微微颤抖,不一会儿便泪盈于睫:“......怀裕。”
在连采玉和萧烈二人纷争之际,顾怀裕只是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言不发,此刻见连采玉唤他名字,似乎和许多年前熟悉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好似仍旧是那年的梨花漫天,懵懂少年。
大梦方醒,才发觉那已经是许多许多年的事情了。
对他而言,那真的是太久以前了。
连采玉见他一句话都没说,方才一时激动丧失的神智渐渐回笼,他像是慢慢想到了什么,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却依然勉强对着顾怀裕扬起一个微笑:“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真的是好久不见了。”顾怀裕慢条斯理地道。
这次连采玉不再问他这些年到底是去了哪里,又是为什么瞒了这许多人,只是低声笑着问他:“你是来看我的吗?”
顾怀裕凝视着他沾着泪水的双眼,即使身陷牢狱只着囚衣,脸颊沾上了灰尘,灰扑扑的囚衣上也带着数根稻草,也掩不住连采玉脸庞好看的轮廓和精致的五官,那一双垂泪微笑的眼睛更是楚楚动人。
即使他成了囚犯,还是有着这么一副打动人心的面貌。
顾怀裕平静地想,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追逐美丽的皮相,也难怪自己少年时会这么迷恋这个人。
画人画皮难画骨,是他年少识人不清。
“是,”顾怀裕没什么感情波动地淡淡道,“我是来看你的。”
“我来看你最后一面。”
被点破即将死亡的命运,连采玉也并没有因此而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地失态,他只是微微苦涩地笑着:“是啊,我快要死了。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开心了。”
这时顾怀裕却笑了起来,嘴角带着几分冷嘲:“那可能你要失望了,我并不只是为了看看你,还是为了给你带来一条好消息。”
连采玉心觉不好,浅笑凝固在了脸上:“什么?”
顾怀裕淡淡道:“听说你在萧家谋反的消息刚传到云城的时候就跟云城萧家的人一起被扣押起来,一直接收不到外面的消息,想当年我们两家也有过来往的,我觉得这样不太好,还是来告诉你一声。”
连采玉怔怔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顾怀裕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听说连家因姻亲关系受到萧家的牵连,家财都被充了公,连老爷险些没有找到落脚之处,看来连家是要在这一代败落了。”
“顾怀裕!”连采玉怒目圆睁地瞪着他,一双眼睛通红,里面倒映着真真切切的痛苦,“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顾怀裕至此才轻轻地笑了一声:“我狠心?”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他眼角眉梢都冷了下来,“我又怎么能及得上你狠心?”
听到连采玉质问的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俱冷,唯有心脏残留着一点余热,在心口熊熊燃烧着,化作仇恨从全身的血液里倒流回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他曾经是那么恨,那么恨那么恨眼前的这个人!
恨他背信弃义,恨他不择手段,恨他害他家破人亡。这种被心上人背叛的恨意一时间清晰地恍如昨日,那种悲愤又痛苦的感觉就残留在他的心里,远远超过他对萧氏父子的仇恨。
然而到底还保留着一分理智,这些顾怀裕都没说出口,他只是定定地看着连采玉,眼睛里都是结了冰的寒意:“呵,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谁和陈临清联手劫走嘉儿,还想在事后下手灭口的吗?”
前世死前的场景在眼前一闪而过,他一字一句,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连采玉,我这就告诉你,薛嘉他就是我的命。”
“你伤害他,等同于伤害我。”
“这就是报应。”
说完他对着连采玉轻笑一声,眼角眉梢带出几分轻俏来:“你就放心上路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后事的。”
“在我有生之年,定会看到连氏家族被打落尘底,再无翻身之际。”
这像是一个预言,又像是一个诅咒,如同暮钟般沉沉地在连采玉心底敲响。
“顾怀裕!”连采玉声嘶力竭地在他身后呼喊,声音里全是淬了毒的恨。
他只是轻轻转身,把这一切都甩在了身后。
这一切都结束了。
爱的,恨的,那年那月的梨花,青涩懵懂的少年,都结束了。
谁都不会再回头。
萧家人及参与谋反的萧氏余党一拨又一拨地被拉到行刑台上,分别处以不同的刑罚,有时看着天边的残阳余晖,都好似鲜血染红了望京的天色。
等到云城萧家人行刑的那一日,天上下起了细雨,微风拂面细雨朦胧,正是一个暮春夏至的好天气。
这一批人被处以的是断头之刑。
在离断头台不远不近的一个街角处,有一个年轻男子从那里撑着伞缓缓走出来,远远望向断头台的方向。
身边随行的小厮在雨里低声问道:“少爷怎么好好地想来观刑了?”还不让他告诉顾二少爷知道。
素衣男子立在伞下,神情淡然平静:“只是来看看罢了。”
虽然觉得有些晦气,阿北也不敢再劝,只是默不作声地站立一旁。
细雨有些模糊了投过去的视线,可还是能看到个大概。直到阿北眼睁睁看着台上的人被行刑,血流了满地,才听到身侧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走吧。”
街角的那柄伞慢慢地远去,和远方遥遥传来的似有似无的歌谣应和在一起。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清景微凉......最是人间好时节呀......
第93章 大结局
萧萧凭栏, 仗剑饮酒,十年江湖夜雨中。
帝京金阑锦园外, 辞别去, 天下谁人不识君。
地势宽阔、景色斑斓的景府前院,顾怀裕和薛嘉一行人渐渐把人送至府门口。
早就打包好了行囊、收拾好行装的季准季大少爷拍了拍爱马的马背,一身白搭灰的束衣, 腰间插着一柄短刀,对他们几个人爽朗地笑了笑:“好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你和薛嘉送我们到门口就罢了,日后的路, 我们就要自己走了。”
一旁依旧一袭黑衣的越浪沉默地点了点头, 附和着季准的意见。
前些日子, 越浪已经正式和顾怀裕结束了长达七年的契约, 决意陪着喜好热闹一心浪荡的季准去闯荡江湖。只要与这人相伴, 哪怕日后风餐露宿, 天地为家。
顾怀裕看了看越浪, 又看了看季准, 只觉多年前初遇的场景一瞬间在眼前浮现,之后迅速如水墨般淡去, 只剩下一片恍然。
尽管心里还残留着点微微的伤感,顾怀裕的眼睛里还是有真切的笑意蕴染开来:“好。那你们这一路切记保重。”
“越浪,你武功超群, 心细稳重,以后在路上一切小心,”他跟着调笑了一句,“保你们二人平安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季准故意在一旁撇撇嘴,挑眉道:“那我呢?我就没什么优点?”
顾怀裕继续笑道:“阿季,你一向心性跳脱,可在外面不比家里,”想了想他还是忍笑道,“你切莫太过任性,免得越浪收不了场。”
季准气得撇过脸去,就留给他半个后脑勺。
越浪却点了点头,沉声应诺道:“在外面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季准闻言却直接跳起来,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谁需要你照顾啊?小爷这么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沉着冷静心细如发,你还照顾我?我照顾你还差不多。”
越浪只是好脾气地微微笑了笑,不吱声随他去。
最后顾怀裕缓缓收了笑意,神情变得郑重起来:“不管你们去了哪里,遇上了什么事情,等到你们想回来时,我顾氏的大门永远都会为你们打开。”
一直静静笑着旁观的薛嘉此时也微笑补充道:“若是在望京找不到我们了,那就去云城。你们一路保重,我们随时欢迎你们回来。”
季准摆摆手,抱拳对他们做了一个标准的拜别礼:“好,那我们就青山绿水,后会有期了。”
向来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越浪也跟着抱拳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顾怀裕和薛嘉扬眉一笑,同样齐齐抱拳回礼,一时间只觉时光荏苒豪气万千:“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来日方长,日后总会有再见的一天。
越季二人走了没几日,顾怀裕上门拜访当朝右相。
花木扶疏、清幽整洁的书房内,公子肖坐在青玉案后执笔为刀,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刀刀下笔决断朝纲。待他说完后,公子肖也下笔写完了最后一个字,带出一笔长长的墨迹,他才缓缓抬头望向顾怀裕,语调平静地道:“这么说,你是决意要回云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