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脆生生应了一句,不徐不疾地退下。我见她很有几分干练,又叫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贱名王仙仙,同侪常唤奴仙仙。”
我点点头,等她退出去,又想起许敬宗来,这老头子虽然为人一般,却颇得母亲信重,又是我的老师,他既病了,倒要常派人看看,便唤了中官来,命他们选药材绢帛送去许敬宗处,这拨人前脚出去,门前宫人后脚便报:“冀王来了。”话音甫落,就见李睿在门口脱了靴,大步进来,边走边笑:“这样好的天气,你只是闷在殿里做什么呢?走走,与我出去玩去。”到了里面,便把脖子一伸,问我:“就你一个?”
我道:“这边上站着的不都是人?什么叫就我一个!”
李睿挠头道:“我见你身边常跟着许多小女娘,以为今日她们也陪着你呢,谁知又不在。”
我见他神情与当初在母亲殿中寻春桃不见时一模一样,倏然起了疑心:“你莫不是看上了我殿里的谁罢?我一人都不会给你的。”去年母亲赐了两个侍女给他,他新鲜了两个月,转头便把人忘在一边了,今年年初心心念念的都是崔志洵家的歌姬,在我面前提了好几次,说崔家那个奴奴“美颜色、尤能为肉声”,如今又把主意打到我宫里来了,我是绝不会送人给他的。
李睿倒也有自知之明,对我笑道:“别说我没看上,就是我看上了,也不敢向你讨呀——我来真是找你去玩的,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去市集么?南北两市人丁纷杂,不大好去,倒是天津桥离宫里近,我们到那里看杂耍去。”
天津桥在皇城之南,我同父母登城楼赏灯时见过几次,上回独孤绍设宴时远远经过一次,却从未走过,只听说此地甚是繁华,有许多文人士子都在此吟咏,放在前世,也算是个著名景点,去去倒也无妨。我便应下,更衣时李睿又笑道:“我们骑马去,你穿身袍衫,说不定走一圈遇见了谁,再又去什么地方呢。”
这却点醒了我,我道:“许师傅病了,一会出去,我们亲到他府上看望看望罢。”
李睿不在意地道:“叫个人去问问也就是了,何必亲自过去?”
我道:“都出了宫,也不过多骑一会马的事,就去一趟何妨?”
李睿被我烦不过,勉强应了,我想他出门未必带着东西,便叫人额外替他去取一份礼,派的人去不到片刻,便见韦欢从后面走来,躬身道:“娘子是要亲自去探问许相公么?若是这样,礼物要郑重些,最好问问宋娘子,看往常这等时候都带些什么,也不可越过了圣人、陛下和殿下的赏赐去。”
我笑道:“你忙你的,叫个人传句话就是,怎么还自己出来了?”
韦欢道:“这事须得慎重,怕她们一来二去的传不清,不如妾来问明白了,心中才有成算。”
不等我回话,李睿便连连点头笑道:“探望师傅果然是大事,你考虑得很周全。”
韦欢对他一礼,又转身看我。我却已将许敬宗的事忘在一边,看看李睿,又看看韦欢,只觉他二人之间说不出的怪异。韦欢看我不回答,轻轻唤道:“娘子?”
我方抿了抿嘴道:“依你。”
她去问了宋佛佑,备下四色礼物,亲送出来,李睿又道:“韦四娘不同我们一起去么?”
韦欢看我,我心里不舒服得很,张口道:“她留在宫里有事做。”
李睿便悻悻然嗯了一声,还不便走,我便借着更衣的由头把他打发出去,闷闷地张开手,却是韦欢替我除了外衣,又取了袴袍等物来催我换。
我吓了一跳,道:“你不是有事做,怎么还不走?”又道:“叫她们给我更衣就好了,何苦用你?”
韦欢道:“叫她们更衣,你身上不就给人看见了么?”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蹙眉道:“我从小就这么给人看到大的,有什么大不了的?”给她们看一万遍也没什么,给你看一眼都是要命。
韦欢轻咳一声,道:“娘子不怕被陛下责骂,我却怕陛下治我不敬之罪。所以还是自己来服侍娘子罢。”
我才想起昨夜里她干的好事,胀红着脸道:“我自己来!我…我会穿裙裳了。”
韦欢将绫袴一抖,睨我道:“裙裳与袍袴可是不同的穿法,裈袴若系不好,走路时掉了下来,岂非丢人?”
我绝少动手自己穿衣,更别提男装了,听她一说,心中没底,只得红着脸道:“那你替我换,快一点,我急着出去呢。”说着几下除了里衣,又从她手里抢下绫袴,套进去站好:“快系上。”
我这样急,她却心不在焉似的,眼光在我身上逡巡一圈,抬手抚上我的肩,在被咬的伤口附近轻按了一阵,看着我道:“我将你咬成这样,你当真一点也不恼么?”
我急得跺脚:“我自己说好和你打一架,技不如人,有什么好恼的?你也别得意,等我以后习武,一定把你比下去。”
她从那一堆衣衫里挑出一条素色裈裤,笑看着我道:“习武不习武的倒还两说,娘子先学着怎么穿男子弁服才好——裈有裆,在里,袴无裆,在外。”说着两手便搭在我腰上,一本正经地道:“妾替娘子除袴。”
第95章 上阳
穿越之最初,我是很不习惯别人替我更衣的,可惜那时我尚在襁提,动静皆不由自主,等我终于有了表达反对言语的能力时,又早已习惯被人服侍的日子。这习惯一直保持着,到了如今养得连自己更衣都费劲时,忽然又被韦欢打破了。
她迅速地扒下了袴奴,之所以用“扒”这个字,是因为这动作几乎是半强迫的。袴奴一掉,我便精赤条条地站在她面前,身前全无遮挡,本来只是脸上发烧,这会儿却是全身发热。我的皮肤承自母亲,极是白皙,一旦发热,周身便红通通的,想遮都遮不住,韦欢看见就笑道:“在汝州时,你不是脱衣脱得极畅快,极自在么?怎么这会儿突然害羞起来?”
我哼了一声,道:“那时候是在沐浴,当然不一样,你快点。”
韦欢手执裈裤,叫我抬腿踩进去,俯身下来替我系带。她的手环过我的腰,我一动作,便擦在她的脸上,被她的脸扫过的地方热得发烫,尾椎处似有一道热流而上,激得我全身一紧,直直站立,韦欢笑瞥了我一眼,我以为她又要嘲笑我,谁知她却只是快手快脚地替我穿好衣裳,裹上巾帻,我以前也穿过男装,却不知弁服原来这么繁琐,韦欢替我准备的是素色汗衫、素裈、白罗袜、白袴奴、浅黄半臂、紫色外衫,又正正经经地梳了头,戴了巾子、幞头,围蹀躞带,佩金鱼袋、承露囊,具纷、砺七事,等将我打扮好了,左左右右一看,道:“娘子与冀王果然是亲兄妹,这么一穿,连我都几乎分不出了。”
我对着镜子一照,果然见自己的样貌形容与李睿有七八分相似,韦欢像是很喜欢我这样打扮,对着我看了又看,又细细替我拢头、扶幞头、掖衣领,我心里越不是滋味,等她蹲下去替我系袜带时,装作不经意地道:“你瞧我与李睿,哪个更俊俏些?”
韦欢斜斜抬头,向那半人高的铜镜里一看,又低了头道:“你又不是男子,与他比俊俏做什么?”
我偏要她说:“你就当我是个男子,你说我们这样走出去,谁更得女娘们喜欢?”
韦欢外头一想,道:“若单论容貌,尚在五五之数,若是论谈吐,只怕娘子更得女娘们喜欢。不过娘子年纪实在是小,只怕外头那些小娘子未必看得上。”
我脱口便问:“外头的小娘子看不上,那里面的小娘子看得上么?”
韦欢一怔,直身而起,颦蹙道:“你是被我打傻了么?怎么尽问这些怪话!”
若在往常,她用这样没大没小的语气与我说话,我一定欢喜得很,如今却只觉这话刺耳,跺脚道:“我就问一句,你就答就是了。”
韦欢看了我一眼,慢慢道:“里面外面,都是小娘子,外面的看不上,里面的不也是一样么?再说,你是穿了副男子衣服,妆扮成个小郎君样儿,内里还是个女娘,和冀王怎么好比。”说着便推我出门,在门口替我穿上一双软底的鹿皮小靴,又向门口的宫人手里取了一个包袱,交给跟我出门的人:“这里有一套袍衫,若天冷了,或是骑马跑出了汗,便赶紧换上,你们机灵些,娘子凡要去什么地方,要吃什么东西,都留个心眼,别什么都往娘子跟前进!你们是服侍娘子的人,不是冀王的奴婢,遇事但顾着娘子,别同冀王一道胡乱闯祸,懂么?”
早上才立的威,如今我宫里个个见了她都胆寒,不分宫人内侍,年长年少,齐齐都道:“韦娘子放心,我等一定好生服侍娘子。”
韦欢点点头,拿了几个平素把玩的小金丸放在我的鱼袋里,又命几个内侍一人背了一串钱,余者饮食、手帕、团扇、香脑,乃至常用的丸药又另打了一包,方才放我出去——我以为阿杨与那些乳母们已是小题大做的典范,殊不知韦欢竟比她们还更繁琐。不过那起子乳母养娘往往是说得多,做得少,韦欢却是不言不语便将一切打点得妥当,每一样东西又都有由头,想想横竖也不用自己拿,便从了她的意,带着许多从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