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欢喜欢她这模样,面上却只故矜持,略一点头,叫人自随行的箱中取出另一件替絮来,轻轻展开,拿给太平看——这衣裳本意是为承天局而做,因此用了便宜又结实的粗麻。顾虑民人只能穿白、褐,纯白麻衣,意头未免不好,若添刺绣,则造价又将上去,想来想去,便学着胡人那边,染些简单的方、圆纹样,或是以图案压边。韦欢在汝州既无大事,便寻了画师,画了数十种,又取其中最不费染料的做了四样,试来试去,挑出一件白底菱纹的,穿在身上,却又嫌不显身形,不肯假托人手,便自己拿了针线,在腰肢处收一收,做了个贴身的形状。不做倒还罢了,真收了腰,倒看出这衣裳的好处,这才一时兴起,替太平又做了一件。
太平已喜得嘴都合不拢了,只看一眼,就笑:“你亲手做的,必然好看,就是大了,也是好看的。”
韦欢将她一瞪:“你先穿上,才知好不好。”说话间已遣了从人,将太平推到屏风后面去,太平在屏风后还只顾捧着衣裳笑:“你不进来替我换?万一我不会穿呢?”被韦欢白了一眼,才三两下脱了衣裳,将替絮迎头一套,站出来给韦欢看——肩倒是正好,其余地方略大了些,也不很碍眼,松垮垮的,别有一番懒散气,最妙是收着腰,将胸前那一对便更凸出来了,韦欢想到衣裳里面的风景,就觉口干舌燥,手不自觉地抚过太平的手臂,太平立刻就将手反搭上来,轻悄悄地问她:“去里面?”
韦欢摇摇头:“李暅随时要回来,到时还要穿衣服,怕来不及。”
太平有些失望,手在韦欢的手上留恋地一蹭,眼将她盯了又盯,方道:“刚才也不见他,是阿娘派他做事去了?”
韦欢轻笑道:“合宫县的百姓感念圣天子恩德,闻圣驾还都,掣花、伞等物在道旁迎候,叩谢圣恩,陛下长途跋涉,已觉疲累,又不忍拂百姓之意,太子便自请与宰相及史官留后代为抚慰,请陛下先行回都。”看太平一眼,又道:“若没有这事,他便当自请为殿后。”
太平一哂:“回了都,就又没了与外人见面的借口,当然要抓住每一个留在后面的机会——东宫属官是不是也跟他一道?”
她对韦欢直呼“李暅”二字没有任何表示,言谈中也不再似从前那样唤“二郎”。韦欢也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件事发生之后,两人从未讨论过李暅的事,却对彼此的心意心知肚明。
韦欢只是有些诧异太平会如此激烈,手将她手一牵,点了一下头,又轻轻唤她:“太平。”
太平微低了头来看韦欢,眼睛里似有火在燃烧:“阿欢。”
韦欢微微垫脚,手在她头顶一抚,轻轻笑道:“你当初和我说什么来着?现在自己便忘了从前的话了么?”
太平将身子一矮,以便韦欢能舒适地抚到她的头,口内却习惯般地抱怨了一句:“我又不是守礼,你总这样抚我做什么——我又没说要对他做什么!”眼珠一转,看着韦欢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稀奇。”
韦欢瞥她一眼:“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一向修佛,佛家又最讲慈悲,何况他还是你嫡亲的兄长——你不要笑。”看太平越扮了个鬼脸,故意做些不正经的样子,扬起眉,一字一句地道:“我只是不愿见你后悔。”
太平倏地敛了笑,沉默半晌,道:“放心,我从未失过初心。我只是害怕,以及…恨他。”眼中发红,忙将头低下去,韦欢伸长手臂,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我也恨他。倘若没有你,我做任何事都绝不会有所顾忌。可是现在我有你。”低下头,抚了抚太平的头顶:“无论是为了我,或是为了你自己,哪怕是为了你那些女人社之类——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太平低低地嗯了一声,抬起头,两眼红红地,看韦欢时却极有神:“韦欢,我爱你。”
韦欢促狭地应了一句“哦”,见太平要缠上来,便伸出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弹,迅速地吐出一句:“我也是。”飞快地收回手,扬声叫人进来:“派人去前面问问,看殿下回来了未?若回来了,就说二娘来拜见,我拟留她用饭,问殿下要不要一起。”
太平眼见殿中鱼贯进了人,将脚一跺,闷闷地哼出一声:“改日…有你说那句话的时候!”
韦欢对她笑着眨眨眼:“不必改日。”看太平又怔住,偏过头,附在她耳边,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道:“我爱你。”音声低沉,吐气均匀,吹过之处的肌肤骤然便泛起了红潮,最终在脖颈处连成了小小的、粉嫩若桃花般的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513章 心魔(四十三)
正值上阳宫最好的时节, 处处花妍柳绿,鸟鸣雀啾,满满都是盎然春意。婉儿自廊上走过, 将至花园时忽地驻了足,侧头向前一望,小奚本来走得慢, 倒也巧巧跟着她停住, 伸长脖子向那边一看,缩回来时便压低了声音:“陛下睡着了么?”
婉儿本已噙着笑轻轻点了点头, 忽地又蹙了眉, 将从人留在原地,自己轻轻绕下曲廊, 越过小径, 距长乐椅上的武曌不到一丈时候,瞥见了隐在树后的高力士与高延福, 方轻轻放下心来,自小宫人手中接过团扇, 轻轻为武曌扇风驱虫,她却似有所觉, 迷迷蒙蒙地睁了眼, 问:“阿婉来了么?”
婉儿轻轻一笑:“来了。”手向她头上一拂,掸落些许花粉,又捡出一瓣花来,武曌见了便笑:“桃花又不种在这里, 怎么落到我身上了?”
婉儿道:“多半是风吹来的罢。”
武曌便看了她笑:“原来是风吹来的,我还以为是‘之子于归’。”
婉儿但笑不语,武曌扶着她慢慢站起,环视四周,轻声道:“在外数月,再回来,竟觉到处都有些陌生——你呢?”
婉儿笑道:“我倒觉像是回家了一样。”
武曌将“回家”二字细细念了一遍,也笑起来,向外走出几步,看见小奚在廊上,不觉停住,婉儿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便觉莞尔:“今日没有奏疏,不要担心。”
武曌倏地转头看她:“一件事都没有?”
婉儿两手挽着她的手臂,轻轻道:“有是有,不过都是小事,宰相已有定议,我也看过,叫他们批出去了。”
武曌方又笑起来:“你看过就好。”
婉儿一笑,隔了一会,见人都在数步后,轻轻唤:“阿曌?”
武曌抬头看她,婉儿便略低了头道:“毕竟是朝政大事,虽有宰相们看过,总是叫我批,恐怕不大好罢。”
武曌轻哼一声:“你是我身边人,代我批拟,便如我的意思一般,有什么不好?”
婉儿微蹙眉头,低声道:“毕竟有太子。”
一句话说得武曌停了下来,微一闭眼,转脸看婉儿:“是有人说你什么?”
婉儿摇头:“没人说什么,是我自己担心。阿曌的心意,我自然知道,一般事务,也还处置得宜。可太子毕竟是国之储贰,又早已长成——连太孙都已有女儿了。阿曌自己不处置国事,又不叫太子处置,偏让我这内廷妇人裁决,怕有不妥。”
武曌不说话,只是慢悠悠向前踱步,踱到廊上,凭栏远眺,婉儿知她心事,轻声道:“阿曌既已立二郎为太子,自然是打算将这江山托付给他,可二郎一共也未曾与过几样政务,日后继位,阿曌竟能放心么?”
武曌抿了嘴,淡淡道:“他日后自有臣僚辅佐,至不济还有太平。”
婉儿便不再多言,陪武曌临水立了一阵,怕水面风大,刚要劝她回转,武曌却回头又问:“真不是谁说了什么?”看婉儿摇头,还不肯便信,叫人传了阿庄来:“近日外面有什么动静么?”
阿庄笑道:“除了合宫县有民人百姓为陛下送物,还有同州刺史和咸阳县尉送祥瑞,益州报说兵戈既息,关市又开,今年赋税当可恢复。民人们都知道道理,有圣天子在上,谁不感恩戴德,说陛下是千古未有的好皇帝、弥勒转世?有陛下这样的天子,四海升平得很!”
武曌闻言不觉一笑,却道:“你那里永远都是好消息。”
阿庄笑得更灿烂:“实是陛下圣明,治下没有什么大恶事,叫妾等怎么报呢?总不能编些坏消息报罢?”
武曌但摇头失笑,挥手道:“以后这些祥瑞什么的,不必向朕回报,多留意都中动静才是正经——东宫近来都好?”
阿庄道:“圣驾刚回都中,二郎便率小大郎去城外为陛下祈祷穰福,望日东宫臣僚觐见,在偏殿赐宴,为陛下作献寿长赋一首、诗百首。因二郎拟与小大郎编纂成册,亲手誊抄,一时还不得进呈,二娘子清心寡欲,日夜诵经,不大出门。”
武曌听见韦欢的消息,不禁一哂:“清心寡欲,呵。”头一转,又问:“太平呢?”
阿庄笑:“公主那里一切都好,每日不是在省中,就是在家里,进宫都进得少。”略有些促狭地一笑,对武曌道:“春暖花开,最好游春作会,公主亦不能免,小宴了几回,不过都是年轻士人,如博陵崔湜、洛阳邱柒。宋公、贺公、李公等诗文大手,倒不常在座。宴处亦多在别庄宅院,并不宴外客。打过一次猎,除了几个年轻士人外,检校军学崔明德、豫国公之母夫人独孤敏,还有从前宫中赐出去的二位徐美人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