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许多年前,父亲还在,母亲尚未大权独握之时,杀掉赵氏,亦不过是一句莫须有的罪名,交系内侍省“察勘”,数日之后,赵氏死了,有说是病死,有说是饿死,又有说是愤而自杀。不管哪种死法,都不过在母亲的一句话间,毋须对外交代,因为这位是冀王的妻子,母亲的儿媳,是以天下为宅家的皇帝的更小的宅家里的自己人,是“天子家事”。
儿女们是属于父母的,法律中虽有明文规定,若父母杀伤子女,当受惩罚,可这惩罚不但减等,而且也极其容易逃避。妻子们是属于丈夫的,丈夫杀伤妻子,于法律中与父母杀伤子女同理。下吏是属于上官的,借故可杖杀看不顺眼的下属几乎是官场潜规则之一,李昭德寻隙杖杀御史,尚书杖杀属吏,凤阁舍人写错制书受杖…这些都被法律所允许。臣子更是属于君主的,五品、六品、四品、三品…犯了错,前有隋文帝当廷以马鞭捶杀大臣,后有母亲垂帘时怂恿父亲扑杀大臣,死在杖下的,至高乃有从一品的皇孙郡王。
很早很早以前,我便知道这是个家天下的世道,却总以为既是“家天下”,这家主总还是顾忌着家里的上下,行事当是有理性可循的。我所见过的帝王,无论和蔼如父亲,严毅如母亲,或是平庸如李暅,也都证实着我从前的想法。他们在我面前,多数时候都是温情脉脉,所作所为,无论昏聩或明智,都有清晰的情理考量,就算这样,他们也足以令我等下民朝夕乾惕、如履薄冰。我无法想象,倘若他们失去了作为普通人的理性,会造成怎样的结果。
而他们一旦失去理性,除非作弄到众叛亲离、家国倾覆,旁人铤而走险、改朝易代,否则竟无半点可制约的制度。
隋朝建立了可制衡君权的三省六部,开国之文帝却自己便常践踏省官的尊严,本朝自秦王谋反之后,尚书令之职便虚而不授,传至母亲摄政时,不肯奉未经门下审议的制令的刘祎之被未经门下审议的手敕赐死,自那以后,三省六部虽还正常地运转着,凤阁成为代皇帝拟制的私人秘书般的存在,鸾台则成为了皇帝意志的传声筒,再无人能抵挡为政者的坚定意志,无论这意志是好或是坏。
而我与母亲分开了。不能随时窥知她的情绪和心意,不能随时进宫向她或解释或撒娇或谈判,守礼与我的生死,或只在一个陌生的内侍手持的一份陌生的、盖着玉玺的制书之上。
我再次感到了强烈的畏惧,这畏惧甚而更胜过阿欢与我携手同赴甘露殿时,那时我们至少还有彼此,此刻我们却相距数百里,她与她名义上的丈夫、实际上的主人在一起,我则留在都城,忐忑不安地等候着阿欢的书信消息。
二月的第三天,我终于等来了第一封阿欢亲自手写的家信,附在高力士送来的、母亲的手书之后。信上没有封印,示以不怕人看的意思。内容没什么特殊的,不过是细细地述说她近来的身体状况,多谢我为她做的护膝、轮椅,同时嘱咐我早睡早起、饮食有节。信的语气说来算不上逾越,若叫人看见,至多会觉得细致得不正常,不过在知道我二人关系的人眼中,这大概可算是一封甜得能腻死人的情书——尤其是在看见这封书信的字数之后。
母亲送来的手书不过寥寥数十字,除了说她打算过完生日再回来之外,又问到守礼的册立典礼的准备——立太孙的制书虽已发出,母亲却嫌冬日太冷,将册立典礼延至了三月,若将这事与守礼留守的事合在一处想,便知母亲多少也有几分考验守礼的意思,此后便是意思意思地问了一句我的病情如何,连命我向她回信这事都没提起。
阿欢的信却足足写了上千字,难为她能将那么几样内容扩出这么些字数,看起来还能这么通顺,我抚着这信,想象着她摈退从人,自己在灯下对着书一个字一个字斟酌内容的模样,不觉面露微笑,按照我们约好的数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这信上找她真正想和我说的话:太子口吐怨言,觉得为太子尚不如为亲王时自由,结交朝臣十三人,提拔举子六人,名录如左。
第507章 心魔(四十二)
温泉殿中暖融融的, 热气自水面扶摇而起,蒸腾出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隔着这白雾,一尺之外, 便只能见模糊的人影,三尺以外,则连人影也氤氲在雾气中, 虽凝神细视却也难得发现——譬如此刻的武曌。
婉儿在池边张望了一圈, 依然不见武曌的面,手撑着池边滑下去, 轻轻唤:“阿曌。”
声音在殿中回响, 良久方绝,却久不闻武曌回音, 婉儿不觉便蹙了眉, 沿着池边向出水的龙头处游动,又唤一声“阿曌”。
远处似有扑水之声, 隔着白雾,分辨不出是在哪里, 九个白玉龙头不断注水,发出阵阵声响, 又令婉儿疑心方才只是错觉, 心下愈急,游到龙头处,踩着台阶立起,转头四顾, 颇带了些懊恼地唤:“陛下!”
武曌蓦地自雾中钻了出来,在岸浅处台阶上吐出一大口水,弯腰喘了好一会气,才扶着婉儿站起,望向她的第一眼便噙了笑,声音中颇带着些玩味:“这衣裳好看。”
婉儿一低头,见自己一件白底红梅的长绫衫经了水,紧紧贴在身上,肌肤的颜色与身体的曲线俱透过轻薄衣料露了出来,衣襟在胸前开来一条长缝,衣摆则垂至臀下、膝上,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如珠帘上散开的珍珠。
武曌的眼光顺着衣衫而下,又沿着水珠而上,本已平复的呼吸又渐渐乱起来,握着婉儿的手,轻笑着问她:“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婉儿在水中微一顿足,溅起一圈水花:“这池子这样热这样深,你一个人久在里面,叫又不应,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武曌对她的怒气故作不觉:“我想到了珠帘,还有珠帘之后坐着的美人。”见婉儿眉眼轻横,忙将两手扶着她,在阶上缓缓坐下:“我没向深里去,就在这阶上挨着,专等你来——你可算来了!”
婉儿方敛了怒气,挨着她在阶上坐着,道:“神都传来消息,括户事已毕…”
武曌便以指覆了她的唇:“晚些再说那个——你这衣裳挺好看的,是奉天局当季新品?”
婉儿道:“不是奉天局,是长乐公主新设立的承天局做的。”
武曌终是起了些兴致:“承天局?”
婉儿点头:“括户事毕,公主盘算得天下人口,加以天下赋税及田亩粮产,决意再开一个衣饰局,经营民人衣裳。”
武曌好奇地道:“奉天局不是早已在卖民人的衣服了么?”
婉儿便笑:“奉天局所卖,皆是华服,且多是女装,承天局卖的,却是各种实用的衣裳,譬如雨天的雨衣,夏天的凉爽短衫,冬日的厚布衣,可做被褥又可做衣裳的行军袄,可下田用的短裳,可翻山而行的便捷布衣,以及浴衣、泳衣之属。公主开奉天局时,命他们研制纺机,数年间颇有改进。而今绸缎等布虽还不能用这纺机织造,如粗麻等料却已可以大批制作,如此则布匹价益低。又去年年末括天下之户,得数六百万,按税赋比得田亩所产之粮,再与各地刺史一一比对,统算得一个‘人均收入’,以这人均收入为比,得出民人所能负担的衣裳造价,以此价为上限,再命人严格限价,使各州商户竞价,每州或三家,或五家商户,竞得价目,联合承包了这一笔生意,将来朝廷设店铺贩卖衣裳,号为‘承天局’,专做民人衣物。”
武曌挑了眉:“朝廷自有官奴婢及匠人,何以又要引进其他商户?有了奉天局,再另开承天局,也是多余。”
婉儿轻笑道:“公主的意思,一则因此业利润微薄,朝廷经营,无利可图,二则因奉天局开设已久,无可匹敌之对手,意在扶植一处,使知上进,不失忠敬之心,三则…想以此试手,看能不能开公开竞标之先。”
武曌道:“公开竞标?”
婉儿点点头:“因奉天局有柳厚德贪污之事,公主府又查处了冯永昌,公主痛定思痛,决意日后慈善堂与奉天局的所有采买,都公开悬在门前,商人们写得各自的价底,以纸糊住,公平竞价。”
武曌眯了眼:“怕不止罢。奉天局是朝廷产业,民人难以与之相竞。最有利润的部分,利害相关,盘根错节,连太平都未必能一下厘清。承天局却将这些生意包出去,大商人不屑于追逐这等蝇头小利,那些无门路的小商人,甚而是耕地的农丁,只要有胆识,却大可混得一笔生意,如此承天局不需要投入大本钱便可轻松建立,遍布各州,当地的小商贩,也颇多得利之处——想必那些纺织的,多又是女工了?”
婉儿笑道:“承天局不用工匠,至于包出去的商户是自己找人织造,还是自民人那里收购布匹,也不在朝廷考量。公主要的,不过是有个可以廉价卖衣裳的商铺,进而再促使民人各自竞争,更改良织造之法。使这天下,能人人都负担得起冬夏衣裳,再不至发生括户时听闻的,兄弟四人为争父亲的棉衣而打得头破血流的事。”
武曌哂笑道:“她就不曾想过改良田亩出产,使天下再无饥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