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抚了抚他的头:“不但那时,便是现在,你若不想做皇帝,我也不会迫你。不但不会迫你,还会想尽一切办法,助你做成这事。”
守礼睁眼看我:“可我已立为太孙。”
我笑:“谁说太孙便一定要做皇帝?谁又说皇帝便只能永久地当下去?天下千千万万的人,喜欢的颜色、衣服、物件,甚至喜欢的人的性别都不一样,凭什么一个皇帝的位置,便一定要人人都珍惜宝爱,抢得头破血流?我之所以答应你,却还要为你争太孙的位置,并不是一定要迫你做皇帝,而是希望,你在做出决定之前,能好好地了解一下‘皇帝’二字,代表的到底是什么含义,做皇帝与不做皇帝之间,真正差的是什么,争皇位与不争皇位,将要付出的代价,都是什么。你也不要以为,你若想做皇帝,我便不论你是什么性情人才,便一力会推举你坐那个位置,‘皇帝’二字,代表的并不仅仅是至高荣华,还有人间的至高责任——你见了昨日之事么?你祖母不过交代你阿耶一句,你阿耶便惊怖畏惧,责打勒逼,几乎致你于死,你若死,你阿娘、阿武、阿武腹中的孩子,乃至其他许多无关之人,都将受波及。你和你祖母之间所隔,不过是你阿耶,你祖母的随意一言,便能造成这样的后果,若是别的事,自你祖母传下去,至省中、州里、县辖、刀笔吏,再到民人,期间会有怎样相差,可想而知。为君者一举一动,哪怕至为细微,都能影响许多人的生死荣辱,岂能所托非人?”
话说太多,不免心虚气喘,虚咳一声,守礼忙取了水来,跪着奉我,我见他甚是虔诚,便也坦然受了,他等我喝完水,还不忙起身,就恭敬跪着,仰头问我:“姑姑的说法,和师傅们的说法有相通之处,却也有不同。师傅说,皇帝者谛天之命,而天命仁慈,所以为君者当仁慈。可我之所见,史书上的明君,皆不乏雷霆手段之人。就连祖母…我在城郊走访,民人皆说,自祖母登基以来,物价平稳,人口孽生,是清晏之象,可以儿之见,并不曾见祖母…有多仁慈。”
我惊异地看着他,抚他头顶的手不自觉收回来,半晌方笑道:“义有大小,仁有轻重,至重至大者天下,次之者国,次之者家,次之者身,譬如打仗杀敌,遇见对手中的残弱之士,怜而释之,是为小仁,而此残弱之士回了贼营,修整力气,再来杀我,则此小仁实际导致了不仁。与朋友交,遵朋友之义,代为帮忙,是为小义,若朋友违法乱纪,你却作为帮凶,则此小义反而导致大不义。是以人生行事,兼而得小仁小义,那是最好,若不能兼顾,便只能首重于大义大仁。如皇帝者,选你为皇帝,是因你要对得起皇帝的责任。若能对生民施仁慈,对天下守大义,则纵有小节处不明,亦不失为明君。若只重小节而毁大义,则如宋襄之流,徒增笑柄尔。”
守礼敏锐地道:“选为皇帝?”
我点点头:“你不要小看民人,他们个人虽卑微,集合起来却强。一人或不能反对你,众人却能倾覆社稷。民心如水,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便是此之谓也。所以为皇帝者,不要觉得自己的皇位便是天授,不过是百姓们觉得你还好,所以没有将你罢黜罢了,以此言之,历朝历代之帝王家族,都可算是百姓选出来的。”
守礼陷入了沉思,我也不去打扰他,自己抱着被子,模模糊糊地挨了一阵,睁眼时不止怎地,竟已天亮,守礼还在我床前,维持着半跪的姿态,被我一碰,才如梦初醒:“姑姑,我…似有些明白,又不全明白。”
我笑着看他:“不急在一时——天亮了,早些歇息罢。我已好多了,今日便挪回丽春台去,你自己在家里好好陪陪阿武。”
看守礼离开,对站在柱后的阿欢一笑:“来得这样早?”
阿欢坐到我身边,一面伸手探我的额头,一面道:“烧退了,还是姓王的药见效,今日还叫他来看你——清晨便接到兰生的信,邱柒已连夜拟出相王还为雍王嗣的奏疏草稿,本要呈你览阅,我自作了主先看了一遍,叫人再交崔明德看去,若她说可,便直截进奏。”
我道:“我正不耐烦这些文字,有你们替我处置,那就最好了,怎么叫自作主张呢?这几日庶务都劳烦你,不用事事和我商量。”
她看着我,倏尔一笑:“好——方才相王在门口说来探病,被我叫人拦了。”
我一怔:“阿欢。”
她方瞥来一眼:“骗你的,我叫人和他说,你还昏迷未醒,请他今日稍迟再来。看他模样,怕等不了多久,你再见他不迟——不过我要在屏风后坐着,听你们说些什么。”
我促狭一笑:“屏风隔得远,怕你听不清,不若你在被窝里躺着?”被她一个白眼瞪回来,手指伸到我眼前,似是想戳,最后却只在脸颊上轻轻一刮:“看你病得可怜样,且不和你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第500章 流放
我倒是想和李旦见见, 听听他还有什么话说,奈何这身体实在是娇气,昨夜又没怎么睡, 熬不一刻便昏昏沉沉,阿欢偏还将一个香囊放在我枕边,在我耳边诵念梵文佛经, 我不知不觉便已睡过去, 醒来时又已到下午,阿欢与守礼俱不在——说是武希孟临产, 两人都赶去东宫守候——只留了王德与几个宫人守着, 外面又有崔明德坐镇。
门上又报相王来访,我略想一想, 请人将崔明德叫来, 坐在屏风之后,次后方让李旦进来。这厮眼下发青, 一望便知这几日也没睡好,精神却格外抖擞, 着新紫半臂,踏簇新乌皮靴, 进来后端端正正见礼, 第一句叫的却已不是“阿姊”,而是“姑姑”。
我淡淡道:“三郎叫错了罢?你是阿娘的儿子,我的弟弟,怎么叫起‘姑姑’来了?”
李旦自己在我床前坐下, 轻轻笑道:“我本是废太子之子,陛下为了制衡朝局,才将我收为养子,而今太子之位已定,我已失了用处,自当还归本家,乖乖做我的雍王次子,怎么敢腆着脸再说自己是皇子?”
我虚情假意地安慰他:“你虽非阿娘之子,但阿娘既肯收养你,还曾以你为嗣,心中便是认真将你当作儿子的,太子立或不立,你都是阿娘的儿子,我的弟弟,不必担心。”
李旦看着我笑:“姑姑对守礼,也会这么说话么?”
我寻了个不那么痛的位置向后一靠,眯眼看他:“你是我弟弟,守礼是我侄儿,弟弟比侄儿要亲,你与守礼,怎么可比?”
李旦哂笑道:“是啊,守礼是太子妃的养子,是姑姑当儿子养的侄子,我不过是废太子之子,同是侄子,我与他之间,怎么能比?”
我听他语气癫狂,怕他发疯做些傻事,不自觉地将眼四下一扫,屋里除我与他,只有三个人:外间坐着王仙仙,再过去些,门口有王德,屏风里则是崔明德,仙仙有些子力气,崔明德是打过仗的,王德在阿青手下待过,合三人之力,制服李旦倒是不难,只怕她们离我有几步,远水救不了近火,扬声便道:“人呢?都不知给相王倒茶么?”向仙仙使个眼色,仙仙甚是机灵,立刻便唤人倒了茶来,亲奉到李旦跟前,待李旦接了,又进来给我送了一杯,等我接了之后,就跪坐在我床前不动。
李旦手端着茶笑道:“姑姑不必害怕,我并未发疯。”向帘内看了一眼,又笑:“看来姑姑对两位王娘子都甚是信重,什么事都不避她们——姑姑不怕,她们将你所见之人,所说之话,全都泄露出去?”
我道:“世人总有不可信者,也有可信者。这两人,便是我所深信不疑的。”
李旦笑道:“毋怪吴小浪要心怀怨恨——她自小便跟着姑姑,从十岁一直跟到四十岁,三十年劳苦,却不但比不过王仙仙,连王德、宋佛佑之流都远远不及,换做是我,我也不会甘心。”
我不意他就这样说出名字,怔了一下,方道:“原来是她。”
李旦道:“不但是她,还有赵国夫人。”
我又一怔,细想却并不觉得惊奇:“因为和亲之事?”
李旦道:“不止。从陛下迫死新安姑姑、废李氏宗亲为庶人却厚赏姑姑你时,她便已将你恨上了。”
我“哦”了一声:“所以是你、韦良娣、晋阳王守仁、抚阳王千里、赵国夫人、吴小浪——还有谁?”
他笑:“还有许多人,恨奉天局利润丰厚,却归于不相干的春官的,恨姑姑保举女人,抢他们军功的,恨科举糊名的,恨奉宸卫的,恨祖母的,恨柳厚德的…不过这些人多是无关紧要之徒,除了背地里骂两声,成不了气候——当然,姑姑若是想要,我也可以将这些人的名字告诉你。”
我凝视着他:“你想要什么?”
他笑道:“我若没猜错,姑姑打算让我之藩?”
我等着他继续说,他笑着看我,虽隔着帘子,目光却似有实体,直直落在我脸上:“我不想之藩。”看我沉默,又笑道:“我知道姑姑为难。我也不求留在都中。记得儿时姑姑曾说,遥远西方有许多国家,什么发国、鹰国、美国…那里的人会造比诸葛武侯所制还更厉害的木牛流马,还有不沉的铁船,我想去那些地方,看一看这些传说中的国家,看看他们到底是怎样造出这些神奇的东西——若是可以,千里弟弟也想一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