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新近宠爱的两位才人,我是早有预料的,今年中我有数次都见到父亲不与母亲同住,且父亲身边的高长龄,又有好几次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后宫之中,我头一次撞见他时,还特地同他问过一次好,将他吓得不清,后来他便不这么畏缩了,在后宫中见了我,也会如平常一样笑嘻嘻过来同我见个好,寒暄几句。
我对那两个才人没什么印象,只知她们都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多少,也都很漂亮,至于如何漂亮,我又说不出来,毕竟这后宫里漂亮的人实在是太多,也无非就是那几种脸,那几样说话的方式,穿的衣服也总差不多。
我曾吞吞吐吐地向母亲禀报过这件事,隐晦地探听母亲的口风,然而母亲除了笑着拍拍我的头,说:“还是女儿和娘亲。”又叫人给我拿许多吃的之外,并无其他表示,甚至主动下令让那两个才人随扈。
我理解在这个时代里,男人们这么做很正常,专一反倒才是贵族们的原罪,但是心里依旧有些不自在,在行宫里见了父亲时,脸色便总有些怪异。
父亲当然不明白我的心思,见我像是不大舒服的样子,特地又侍御医来替我看了一回,得知我一切都好以后,还特旨许我随意使用行宫内的所有汤池。
召御医这事传到母亲那里,严重性便又上了一层,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同母亲商量的,隔了一天,我忽然又被允许随意出入行宫和猎苑,母亲还特地叫我过去,说既是在行宫,便不用天天寻婉儿上课,只消练些书法即可。
既是母亲厚爱,我自然也无推辞之理,当日便兴冲冲地去了马厩——父亲在宫中建了六个马厩,每次出巡,便轮流从一个马厩中选数十匹马跟从,此次带的是飞龙厩,里面最漂亮的是一匹才八岁的白马,这马名字便唤作“飞龙”,生得毛色光亮,身形匀称,难得却是品性温顺驯良,从不踢人踹人,它本是清河姑姑进献给母亲的,可惜母亲嫌它太过温驯,平常只用它做仪仗,从不曾骑过,我对它倒是很喜欢,得了命令,立刻便叫人牵了它出来,登鞍上马,来回小跑了一圈,洋洋得意地一扬头,问韦欢:“如何?”
韦欢走近几步,伸手摸了摸飞龙的脖子,淡淡道:“膘肥身健,油光水滑,养得很用心。”
我知她与母亲一样,只喜欢烈马,也不争强,又骑着飞龙来回跑了两圈,忽而兴起,引鞭指着猎场的方向道:“四娘,我们去打猎罢?”
韦欢的父亲没有资格随扈,她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宫人,本不在扈从名录上,我是借着要她教我骑马的由头才让父亲允许她跟来,因此我每一往马场或马厩走,她都会跟在我身边。
韦欢抬着眼皮看了我一眼,懒洋洋地道:“天寒地冻的,不说我们,连畜生们也怕冷呢,你白白地到那野地里吹风,又未见得能打到什么,还不如等开了春到京郊去呢。”
韦欢在众人面前一贯恭敬,然而我与她相熟,她说这话时眼里的敷衍一看便知,因笑道:“横竖也无事,出去转转也好。”不等她回答,又对看马厩的宦官笑道:“替韦四娘子也选一匹马。”
韦欢劝我本就是应付差事,等马牵出来,早翻身骑上去,来回跑了一次,面上虽依旧淡淡,脸颊却兴奋得微红起来,我见她兴致颇浓,与来行宫时的低落全然不同,越性提议道:“不如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猎苑。”说着不等她回话,便猛一策马朝猎苑奔去。
这飞龙甚是神骏,便是发力狂奔时也极稳便,我骑着它,便如身在云端漂浮一般,轻松便进了一片小树林,韦欢的马远不及飞龙,此时早已被我甩得没了踪影,我便停下来等她,骑马骑得热了,把大毛披风解下来,再等一会,又觉风冷,便把披风披上,然而直等到我被风吹得瑟瑟发抖了,也没等到韦欢到来。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还夹杂着骑手呵呼之声,听着少说也有五六人,此是猎苑,虽不至于张墙设网,却也守卫森严,能入内的,多半是我的某个亲戚,我便也没在意,松松坐在马上,等着韦欢与我的随从。
那一行人靠得近来,我才发现人数比我想象中要多得多了,光马从便有二三十人,个个张弓负箭,鲜衣怒马,我本以为这些人见了我会慢下来,谁知他们竟似没看见我似的,呼啸而来,势头甚猛,我技艺不精,不敢与他们置气,连忙调转马头,让在一边,心中甚是不悦,便凝神看这群是何人——这群人中,为首的是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披着白狐皮裘,穿着胡服,头戴尖顶浑脱帽,足蹬赤皮靴,背负箭筒,手挽长弓,腰间还配着一把镶金嵌玉的长刀,我见他看着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总之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他身后的人也都不过二三十岁,个个穿着胡服,配着弓、箭、金鞘短刀,从我身边过去时,有几个人转头看我,其中一个把手指含进嘴里,一声呼哨,那前头的人便猛地调转马头,绕了一圈,停在我跟前,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
我见他目光甚是放肆,挺了挺胸,抬着下巴道:“你是何人,敢在猎苑恣意纵马?”
他轻笑一声,歪着头对我一抱拳,道:“二娘别来无恙?”
我想起来了,他是母亲的外甥,武敏之。
第40章 解围
母亲不太愿意提到娘家人的事,因此我只知道外祖家中人丁不蕃,母亲的两个哥哥和一姐一妹都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他们的子女不是在外地为官,就是早夭,只剩一个表哥武敏之在家中支撑门户。这位表哥深受外祖母和母亲喜爱,外祖母还在时,母亲常常带我去看望她,每次去,就必要召见这位表哥。有时候母亲派我单独去看望外祖母,也是这位表哥接待。
记得有一次,武敏之拉我到一边,说些奇奇怪怪的猥琐话,还让我碰些奇怪的地方,倘若我真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多半也就听了他的,随他摆弄,然而我的内里却并非孩童,他叫我碰哪里,我偏偏揪住那里,猛然一拽,拽完还抢先哭叫出声,将乳母宫人全部引来,继而大哭着要求回宫,连外祖母也苦劝不住。
那之后我只见过一次武敏之,便是外祖母过世时候。那一次母亲也只叫李晟和李睿带我一道去致了一回祭,并未久留。我在宫中,外朝的消息知道的并不真切,只隐约听说武敏之被外放出去,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
武敏之现在少说也有三十岁了,看着却与昔日没什么差别,依旧是一副美艳轻佻的少年相貌,看人的时候还是喜欢歪着头,说话的时候声音刻意轻柔绵缓,不懂事的小女娘听了,一定觉得这位大哥哥说话温柔得醉人,我听了却只觉恶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见了我还不行礼,你倒是好放肆。”
武敏之嗤笑一声,缓缓催马过来,我见他毫不畏惧我的身份,下意识地勒马倒退了一步,武敏之的笑容更灿烂了,靠在我身边,一手来牵我的缰绳,对我笑道:“二娘长大了,越发出挑了。”
我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举起马鞭,向他一挥,却被他握住,武敏之左手一卷,将我的马鞭轻松夺过,偏头对我露出一个笑。
我此刻真是万分后悔将从人甩开了,当时只想禁苑之内,往来都是达官贵胄,不认得我也认得我的衣服和马鞍,却没想到竟有武敏之这种胆大包天的人,如今他那里二三十人,我却只身一人,真要闹将起来,吃亏的多半是我。哪怕事后母亲将这群人全部凌迟,也已于事无补。我眯着眼,留神看了一圈周围,行宫离此地倒是不远,但是宫门守卫自有职守,未必一喊便能来,而外面驻跸的军士离得又有些远,赶来也要些时候,我目下所能做的,要么是仗着马好,强行策马突围,这样一则我骑术太差,未必能从这一群少年中突出去,二来若闹到父母跟前,未免倒显得我理亏,要么是等我的随从跟来,但这样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万一在此之前先发生点什么,倒霉的只会是我。
我默默地摸了摸腰间,那里放了一把未开刃的短刀,还是李睿送我的,说等我及笄了就替我开刃,当时我还觉得这样挺好,现在却只在心里狂骂自己和李睿——若当时便开了刃,此时至少我也能有个倚仗,武敏之若敢对我做什么,我便一刀结果了他,料想他的随从也没有他那样的胆子,敢在禁苑之中欺辱公主。
“好久不见,大郎还是如此洒脱。”我想了许久,觉得还是等随从来好些,便对武敏之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寒暄了一句。若是平常,我一定毫不留情地就“武大郎”这个称呼好好地嘲笑一下他,现在却一点调笑的心情都没有,右手紧紧握住缰绳,左手抚在腰间的短刀上,故意侧过身子,把刀柄露给他看。
武敏之看见了我的动作,笑了笑,松开我的缰绳,懒散地坐在马上,他的随从们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慢慢地过来将我围住,我强自镇定,指着这些人对武敏之道:“大郎是我的表兄,家人之间,自然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你这些部曲,怎么都这么鲁莽不懂事,竟敢不向我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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