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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主/太平欢 完结+番外 (允)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5章 心魔(二十七)
  她在绮云殿住了三个月, 又挪回了亿岁殿。婉儿有些失落,却又似松了口气。近来事务益繁, 那九位大臣虽罢了相, 其中八位还出了神都, 然而朝中关于他们的消息却从未间断。
  而梁王在都中也不安分,来俊臣继续罗织着罪名, 将一拨又一拨的士族大臣牵扯进去,武懿宗偏偏又来凑热闹——此人前些年因愚钝屡失圣意,自左监门将军的职位上被免下来,如今赋闲在家,干起了希旨告密的勾当,四处派家奴出门打听大臣阴私、捏造罪证,所成冤案之多, 不亚于来俊臣——这两人的拷问之所设在丽景门旁,大臣入狱者十有九成九不得还家,因此此门竟得了别号“例竟门”。
  婉儿知道她是故意放任局面至此的。周王旦年岁已长, 她不得不让他出阁、婚娶,而数年冤狱平息, 诸亲李氏的大臣缓过了气,在朝中的势力又慢慢大了起来,反观诸武, 武承嗣修书修得不功不过,武懿宗被褫夺兵权,武攸暨不堪任事, 武延基等几个年轻子弟才入军学便被逐退…她倒是有招贤任才的雅量,可这雅量是建立在她自己的安稳之上的,这两者只能取一时,雅量便可在顷刻之间消失不见,从始至终,她所最看重的,终究是她自己。
  也正因如此,她明明已废除了诸职司值夜的定规,到头来却又宿在了绮云殿。
  婉儿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悲伤。说她不看重自己罢,明明已做了那样的姿态,却又出尔反尔、眷恋流连,言语行止,亦渐渐地温柔起来,不再似从前那般居高临下,说她看重自己罢……婉儿想起徐长生之流在背后的议论,便忍不住扯扯嘴角,发出一阵苦笑,笑意未褪,便听见母亲的声音悠悠扬起:“在笑什么?”
  婉儿一惊,踏进室内,看见母亲立在书斋中,仰着头、眯着眼去望案上的字帖,那是她所临的《快雪时晴帖》,彼时正是中秋过后,那一晚婉儿在她怀里哭了很久,还破天荒地与她同了榻,次日两人都睡到午后才起,起身时院中秋高气爽、日光普明,她心情大好,挥毫临了这幅书札,赐予了婉儿。
  婉儿有些心虚地走近母亲,手压在案上,不动声色地遮住那字帖,赔笑道:“阿娘想见我,派人传句话就是,天这么冷,怎么还亲自过来?”
  母亲收回目光,坐在椅中,淡淡道:“你现下可是紧要人物,内廷外朝,不可稍缺,我怎敢随意派人搅扰你?横竖我这老妇镇日无事,饭后闲步,过来看看你罢。”
  婉儿略觉不安,轻唤一声“阿娘”,又被母亲挥手止住:“我不怪你侍奉她,此事非你之过,你也不必忙着辩解——你已到了这个年岁,是非对错,心中自有分寸。”
  婉儿无端地生出些羞愧,低了头,轻声道:“是。”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每一句话说出来,都只会引出更多的质疑,无论如何辩解,她都的的确确是在为那个人,那个篡夺了李氏正统江山、迫死婉儿父祖的人尽心尽力,无分昼夜。奇怪的是,再想起祖、父之死的时候,她已不再如从前那般愤愤不平——倒不是说婉儿对此事不再痛惜,祖父的冤死始终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痕,与臂上印记一样,令她终身不能释怀,可对“她”的恨意却远不及从前那般剧烈了,尤其是在近来、见识了朝中两派相争的局面之后。
  政治。
  婉儿不自觉地想着这个词,这个由长乐公主随口创出、其后便被“她”反复念过的词。这个词之上,并无是非对错,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利与害:国与国之间的利害,派系与派系之间的利害,大臣与大臣之间的利害,还有至亲之间的利害。
  祖父和父亲之死,无非是因这一点小小的利与害。而母亲与她得以免死没入掖庭,亦不过是因这一点小小的利与害。倒是“她”对自己的重用,反而与这些政治上的利害最无关联,纯是出自“她”的个人私欲。
  婉儿心情复杂地向《快雪时晴帖》看了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皮,然而母亲已经发现了她的动作,走到案前,举着字帖遥遥地看:“这是御笔。”细看一眼,又道:“一气呵成,毫无凝滞。”
  婉儿默不作声地垂着头,任母亲将那字帖看了又看,半晌之后,才听母亲叹息了一声:“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无论所事者是男还是女。”
  婉儿抿了抿嘴:“儿知道。”
  母亲瞥她一眼:“她已七十余了,和我差不离的年纪,我已顾不了你几年,她只怕也是。”
  婉儿莫名地捏紧了手:“儿…知道。”
  母亲又叹了一声,慢慢将字帖放下:“长乐公主约你、崔明德、贺娄氏、李氏,以及六尚中人起诗社,说要号为‘二十四友’?”
  婉儿将头垂得更低:“只聚了两次,说要起个号,还未想好。不过公主说要常为宴聚,约为友朋,互帮互助,还半玩笑地说…若是她过身了,托我为她撰写碑文。”
  母亲深深地看她:“你答应了?”
  婉儿不自在地偏了偏脸:“公主乃是天潢贵胄,福缘深厚,自有天佑的长命百岁,怎么轮得到儿为她写碑文?倒是儿…托她替儿立碑篆刻,略述上官氏之荣辱,以及儿之生平——也算是对大父和阿耶…有个交代。崔尚宫…亦半开玩笑地托公主□□身后之事…”宫中之人哪怕互有龃龉,说起身后之事,却都各自悯然,连婉儿提起来,也觉有些沉重,尤其母亲年事已高,这些事上更有些忌讳,便住口不言。
  母亲闭上眼,良久方道:“我一生命苦,虽出身郑氏,却受你祖父和父亲的拖累,没官为婢,苟且度日,于今已有数十载,好不容易有了些安生的日子,不想因你之故,再受牵累。你一向孝顺,想必亦不忍令我因你之故,不得善终罢?”
  婉儿心中一恸,猛地抬头,唤道“阿娘”,母亲缓缓睁开眼,转头看看婉儿,又闭了闭眼,抚着婉儿的手道:“以色事人,虽有色衰爱驰之险,然而也有色令智昏之利,无论所事之人…是男或女。”拍了拍婉儿的手,又叹了一声:“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婉儿:妈妈说,色令智昏。
  则天:那你智商一定已经为负了。
  婉儿:为什么?
  则天:因为朕太美了。
  婉儿:……


第376章 野心
  我曾以为政治是离我极其遥远的东西, 不是像热播电视剧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争斗,就是像新闻联播里虚无缥缈的访问、发言、会见, 母亲带着我听宰相议事之后, 我才发现原来政治亦不过是那些我所熟悉的日常事务:何处该增添多少人, 何处要用多少粮秣,哪里置县析乡, 哪里修渠开山,某某选人觐见,某某神童受召。与想象中那些动不动谁与谁便开战、谁与谁斗个你死我活的情节不同,每日讨论的东西往往不是小到县、乡,就是远到万里之外的吐火罗、吐蕃,细节则细到派去的官员该是正七品下还是正八品上、要不要特许穿青绿、拨款该给二百贯钱还是二百匹布…
  然而现在我对这东西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就像是一场外科手术,手术之前的准备简单琐碎, 看似毫不起眼又任意随机,其实却与手术息息相关,手术之成败常有赖于此。
  若说我是跟着实习旁观、间或打打下手的实习生, 至多只能负担些要求不高的小操作,则设立社党就像是我终于结束了实习期, 开始独自为一台手术负责,幸运的是,我的身边有许多聪明绝顶的人物协助, 身后还站着母亲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而且我所面对的并非是诸如心脏搭桥之类的大动作,而是一个小小的、简单的手术, 不幸的是,我所能得到的主刀的机会并不多。
  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虽已非头一次盘高髻、化浓妆,镜中的我看起来却依旧陌生且不自然。阿欢替我选的艳紫袍服更将这不自然衬到了极致,然而这却正是今日我们所想要达到的效果——使我看起来高高在上、威仪堂堂,像是一个自信、沉稳的领导者,而非一个年少稚嫩或是温柔可爱的女人。袍服是阿欢亲手为我做的,虽是女式,却刻意地用了许多男子衣服的设计,据说这样可让我看起来更强有力。出于同样的理由,我头上只有一套金色大钗,身上则佩了男子的金龟袋和母亲所赐、独此一件的龙纹白玉珮。
  这已是我在宫中举办的第三次诗会,第一次前来的人并不多,来了也多半是真的在作诗,事后还似模似样地理出了薄薄的一小册诗集,第二次人极多,无论会不会作诗,宫中与我略相熟悉的有头有脸的女人——无分命妇、女史、宫人——有一半都来凑了热闹,虽说是诗会,最后却只是由婉儿、崔明德和裴兰生装模作样地出了几首应景,这一次人又少了下去,比头一次更少,见了面也再没人提作诗这话,大伙只是慢吞吞地吃吃喝喝、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时不时地向我看上一眼。
  我右手握拳,做了一个为自己加油打气的手势,看着镜中人端庄雍容地抬臂伸展,不由自主地一笑,缓缓转身,走回座上,向崔明德看了一眼,她便悠悠闲闲地向前倾了倾身子,两腿跪正,两手压在案上:“纯是喝酒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来行酒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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