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德显是早有预料,从容抬头,答得不徐不疾:“下个月阿叔亦会赴长乐观诗会,届时我自会与他商议。阿叔也不会因我一言便匆忙行事,朝中尚有几位长辈,想必会与他们商量一二。”
韦欢点点头:“若单是派人去来俊臣那首告,一则怕他会细究根底,二则与人先手,反倒令另一方措手不及,不若两方那里都点个火,看谁烧得更旺——你觉得呢?”
崔明德尚未答话,太平已先道:“与我们亲善之人,不是资历不够,便是出身不高,纵是有了空缺,也未必便能马上填补,而现下的宰执中颇多根基深厚者,纵遭贬谪,未见得就没有再起之时,若能与他们结交一二,总无坏处。除去他们,朝中有资格为宰相者亦不在少,朝局多变,纵是宰臣、八座,亦是旦夕不保,若能事先提点,替他们免去一两个小麻烦,亦是与人为善之事。”
崔明德对太平含笑颔首,太平则又露出了那股要笑不肯笑的模样,韦欢垂了头,喝了一大口茶,听崔明德道:“素见豆卢相公、杨公、娄公几位与公主有几分往来,牵涉又不甚深,可以前往结交,不必说太深,只略提几句武承嗣的事,他们想必便知端倪。至于有资格为宰相者…总是要看圣心。”最后一句说得颇有深意,又盯着太平。
太平一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沉思片刻,方压低声音道:“阿娘曾唤狄仁杰为‘狄怀英’。”
崔明德点点头,韦欢看事已议得差不多,一口将茶饮尽,重重放在案上。
崔明德看了她一眼,缓缓起身,韦欢以为她要告辞,却见她袖出一张纸道:“这几人还要多劳王妃。”
韦欢撇了撇嘴,不大情愿地伸手接过那张纸,太平好奇地向这边探了一眼,韦欢索性将纸札递在她手里,两眼看着崔明德:“这么多,我未必安置得了。”
崔明德道:“这些都曾是木兰骑的肱骨,放弃宫中优差、随阿绍投入军中、历经风吹日晒而不曾言苦,木兰骑荒废之后,骑士大多无心军事、混沌度日,唯有她们几个还坚持操练不辍,而今虽未年迈,却已容颜衰颓、身手粗大,除了兵事一无是处,倘若不与她们谋个好去处,如何对得起这些人一片赤心?”
韦欢淡淡道:“奉宸卫之择选并非由我主管,木兰骑的安置也不经我处分,你问错人了。”
崔明德站立如松:“奉宸内卫多选宫中妇人,王妃主管后宫,虽未必能事事做主,安置区区数人,总还不在话下。不然贺娄尚宫为何要来这里,和王妃相谈如此之久?”
韦欢看见太平在看自己,也知她想说什么,幸而她并未直接开口,韦欢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张名单接过来,重新看了一眼,良久方道:“我可以安置一半,余下的…可为她们在掖庭找个好职司。”
崔明德这才扯出一抹笑,告辞转身。她人一走,韦欢便转头去看太平,期待着她向自己发问,可出乎她的意料,太平却什么也没问。
还是韦欢耐不住,轻轻道:“你不觉得我不该这样做?”
太平摇了摇头:“我知你有你的难处。”
韦欢被这一句话说得险些落泪,却反倒更温和地向太平解释道:“奉宸内卫有两员主管,贺娄氏、李氏,二人品级相同,资历相差不多,性情却全然不同,李氏沉稳、为副手,贺娄氏爽利、为正职,内卫之人员,多是新选,队正、长上等员,却多自闲厩、各职官、木兰骑旧人拔擢,所有人员,由我初选,再由婉儿筛选,阿青、高延福都不经手半分,你道这是为何?”
太平一点就通:“奉宸内卫离圣躬太近,阿娘不放心,要令此中各派系均衡。如阿青和高延福这等在宫中根深蒂固的,便避而不用,如婉儿、贺娄、李氏这等后起之秀,连你和斛律多宝这些人,杂而用之,不使一方独大。”
韦欢点头:“此既是陛下之思虑,亦是为高延福和阿青计,所以他二人谦虚自退,并不曾有所请托,此是君臣主仆善始善终之道。”
太平懂了她隐而未谈的那部分,闭了闭眼道:“我知道,所以每逢你说不能全靠崔二时,我都听从了。”
太平嘴角明明还带着笑,韦欢却觉得她似乎已经哭了出来。
第367章 心魔(二十五)
婉儿回宫时醉意已有些消了, 头晕却因乘车之故,比在长乐观时更烈。书僮小奚远远见了她就迎出来, 快手快脚地扶她登阶进屋、替她除去外衣、扶她在榻坐定, 不一会又端来热水, 眼巴巴地要喂她喝。
婉儿自她手中接过水杯、放在案上,这小书僮不必多做吩咐, 便悄声退至门外。婉儿知道她并未走开,只是与其他几个宫人一样,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外,以备自己吩咐——一如自己曾对“她”那般。
三月中圣旨下,罢殿中正员入值之外,还特地为几位承旨更赐了住处,婉儿被分在了绮云殿, 虽不在正殿,但圣驾不曾来住,绮云殿中一直便是她最大, 前后宫人内侍,不下百数, 直接在她跟前的也有十余人之多,名虽为承旨,其实与九嫔没什么分别, 而先帝们的妃嫔虽有荣名爵禄,也只能枯坐宫中,若无子嗣, 还要流落寺庙、大好青春终付青灯古佛,相较而言,她这承旨除了品级,样样都已比四妃、九嫔要强。
“她”对自己,不可谓不厚。
虽然这不厚之由来,也不可谓不艰难。
婉儿微微闭上眼,回忆起白日赏花时的情形,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容。
今日赴会的士子远比预想中要多,一半是想藉机攀附长乐公主,一半却是冲着她和崔明德“内舍人”的名声。于尚未入仕途的才子们而言,中书舍人便已是响当当的招牌,而“内舍人”三字,则更为这职司添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传说意味。
士子们大多很斯文,待帘帷后的她和崔明德相当恭敬,亦有几位狂傲的,在她连做十二首诗而未曾重一字、崔明德援笔立成千字赋文后便都赧然雌伏,长乐公主和独孤绍又适时地替她们二人再吹嘘了一番,至宴饮结束,她们两个已俨然被捧成了文宗诗祖,随口评点,得称誉者当场眉开眼笑,未得者则垂头丧气。更有好事者,因隐约窥见了她二人的容貌,便以此为题,洋洋洒洒地称颂了一番,这些文字想必很快便会流传出去,更激起世人对两位“内舍人”的追捧。
崔明德神色自若,婉儿却头一次见这些往日里心高气傲、一本正经的“男人”,这些堂皇衣冠露出这样的一面,亦是头一回因着“容貌”而被人这样称赞。她初时有些惶恐,觉得这未免不合礼数,然而惶恐之中,总不由自主地便杂入了些许喜悦,这喜悦又在自长乐观还宫的一路上渐渐扩大,踞满心头,至今又渐渐引出许多本不该有的思绪:她果然是生得美么?还是这美貌纯粹源于她二人的身份和那些人对于宫闱秘事的幻想?外面人与宫中人对“美”的眼光是一样的,还是别有所差?她与徐长生,以及那十六位近御的美人…孰美?
婉儿几乎已忘了男人与女人该是怎样交往的了,若不是常常与宰相和宗室们相见,又总能看见各种各样的男人名字,她几乎以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女人和阉人。就算是宰相与宗室们,于她而言,也更像“贵人”而多于“男人”,白日里那些青春年少的白衫士子,那些热情洋溢的诗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男人”。
倘若她的容貌可令这些男人殷勤备至地趋奉,是否…也能令“她”有所留恋。
婉儿倏地睁开眼,有些诧异自己竟会这样想,她小心翼翼地过了许多年,才终于自“她”的身边逃离,有了这微小的自由,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比往日更循规蹈矩地遵奉“她”的命令,极尽所能揣测“她”的心意,却在醉后回味起以色事人的时候来。
婉儿有些心烦意乱地起了身,走不几步,小奚立刻殷勤地在门口探了头,她因族类而得名为“奚”,却只有眼睛像是奚人,然而宫中并不曾因她的长相而稍加善待,掖庭将她归入胡婢一类,只准在官中做粗使活计,不许入宫室侍奉贵人,同侪宫人,自己亦是奴婢辈,却反过来欺压起她这更低一等的胡婢,婉儿自一众选人中将她挑出来,她因此感激涕零,执意随婉儿改姓上官,年才十二,干活却又快又好,学东西也极快,名义上虽是婉儿的书僮,来的时候不长,却几乎已将婉儿的起居一手包了。
婉儿见到她,有时便会想起从前的自己,她对那人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感激,然而当初之殷勤惶恐,却与这小女娘别无二致——这宫中便似一个宝塔,自上而下,层层级级,上下相类,重叠反复。
婉儿心念一动,趁着醉意,忽地唤了小奚到近前。这小娘子伶俐地跳进来,乖巧地站在榻前,身子笔挺,唯有头脸微垂,两手在身前交叠以示恭敬。
自己当日在“她”眼中,是这副模样么?年纪轻轻,天真单纯,一眼便能看透所有心思?或许还有几分少女的稚嫩可爱?徐长生在她眼中,是不是也是这样?不对,徐长生已嫌老了,那些年轻的小女娘们,是不是也是这样?列代先帝身边那些层出不穷的新人,年轻的才人、侍御们,是不是也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