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母亲数年平衡,诸武之势力已渐消了下去,武承嗣老老实实地编他的书,提拔了许多名不副实的文人,武三思为春官尚书、下面却有李元素这个宰相侍郎,武攸宁为冬官尚书、下面亦有一位宰相侍郎杜景俭,来俊臣倒还与他们来往密切,但此人近些年颇失了母亲些信任——数年前他曾想一次诬告狄仁杰等六位重臣,谁知狄仁杰面上屈服,暗中却以血刺字,经家人进献母亲,得蒙召见,面陈冤屈,于是六人皆只贬官流放,其后母亲念及狄仁杰之敏才,又将他召回都中,虽未拜相,却委以天官侍郎,又时常召对,甚是倚重,李昭德拜相后又多次打压其党,因此这一年间,未再闻三品以上而遭株连者。
而今是证圣元年,母亲登基已有十年出头,比起登基初的频繁更换宰相,近三数年的朝局出奇地稳定:宰相中权最重者一直是李昭德,其余又有娄师德、杨再思、豆卢钦望、韦巨源、苏味道、杜景俭、陆元方、姚璹、李元素、王方庆等或知政事、或掌权要,这些人中,豆卢钦望和杨再思与我颇有几分往来,算不上极亲近,但日常说话总有投机之处,娄师德、韦巨源和苏味道乃是老油条,见谁都是笑,见母亲时命我参与议事,便也常将一些不决的小事来与我商议,王方庆是实干之人,只要事有可为,便不大反对,反倒是余下几个以李昭德唯马首是瞻的宰相,对我虽不冷不热,面上总还过得去。
于我而言,今年可谓是情势大好,一则母亲锐意求变,二则母亲做这些事时,颇咨询了些我的意见,近来又命我回去再想除去奉天局之外,朝廷是否可再开旁的类似产业,以资国帑。
记得前世有一句不知源出何地的格言“得意时总须防失脚”,这句话用在我这里真是恰如其分,上半年我春风得意,到了七月,却遭了大失脚,先是李旦出阁,母亲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李氏这边的亲眷,下令诸孙一次全部出阁——却不是封王之藩,而是在宫门之外、里坊之中修一处大宅,内列十数小宅,将李彬诸子、李晟二子及守礼全部迁至此宅,名为居住,实则软禁,内中之人无制不得外出,外人无制亦不得进入,接着便是冯永昌这厮为迎合于我,弄虚作假,将一个善堂大操大办,不但我的一切初心都变作了官样文章,还惹来了洛州长史不满,上疏弹这善堂名不副实、越俎代庖。我倒不怕这弹劾奏疏,毕竟母亲与我心里都清楚,善堂之立,颇动了地方州县的利益,洛州长史为都中实际长官,借题发挥是应有之义,我所不安者,却是所有人对此事的态度。
当日之事我所不满者有三,一是冯永昌弄虚作假、雇买人员虚张声势,一是冯永昌将所有受赈济之人的名字都列示乡里,又命他们一个一个上前,在我们面前卑躬屈膝、接受微薄的恩赐,一是冯永昌为遵形式,命这些贫苦人自清晨活生生候到了正午。而其他所有人所唯一关注的,却只有那些市井无赖误将我当做天使、山呼万岁的事。
我倒不是说这事不重要,我自己也吓得不了,当日便特地进宫,单独向母亲禀报了此事,一五一十,毫无遗漏,母亲笑着打趣了我几句,再半敲打半关怀地吩咐日后不要作如此简朴的妆扮便轻轻带过,对我提议的罢免冯永昌之事不但不准,反而还夸他“办事尚算忠心”。
出来和裴兰生提到此事,她则敦促我追查此事背后有无主使、是不是有人蓄意攻歼于我,独孤绍听说这事,跑来半是关心、半是打趣地问了一圈,我向她抱怨,她却反而来安慰我,说这是官场惯例,习惯便好,崔明德是最严肃的,自独孤绍那知了消息后,悄悄寻了我道:“万事办得周全的乃是贴心的臣子,却非亲近的儿女,有些小纰漏、小差错,在父母眼中反倒更可爱。公主只消做一个可爱的小女儿,一切自然有陛下做主,不必忧心。”——没有一个人问起善堂的赈济到底怎么样了,这事于受赈济者有无影响。
最可悲的是,她们全是对的。我不敢和阿欢提起这件事,不光是因她已因守礼之事日夜烦心,更因我怕她也会说出这样的话——虽然早已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可有些时候却总期望她能为我而有所改变。
恋人和朋友或是亲人,终究不同。
第362章 志向
我特地待了几日、等事情差不多过去才又去见了母亲。烈日炎炎, 照得人心慌意乱,然而烈日也拦不住人们觐见母亲的热情, 我骑马而行, 一路上遇见四五拨来打招呼的人, 入苑中又早见阿欢带着守礼在外。
同是紫袍玉带,小家伙穿着就是要比他的兄弟们更好看, 他已快要赶上我的个子,身形和他娘一般细瘦挺拔,却比他娘看着结实些,小脸原有些圆润,现在已全瘦了下去,衬得一双眼更加晶莹水亮,肌肤白皙、无有半点痘痕, 嘴角天然带笑,一望就知是好脾气的孩子,见了我便两眼一亮, 却恪守礼仪,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
我一见这小家伙就觉心情大好, 碍着安定公主在,不好说什么出格的话,只得问:“阿嫂可好?大郎近来可好?读书好么?”
阿欢觑安定公主一眼, 不咸不淡地答:“都好。”守礼看看他娘,又看看我,也道:“都好。”
我看看安定, 又看看阿欢,笑道:“好就好。”窥见徐长生出来,托她向母亲通报一声,回头时不防被安定扯住,这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手牵了我,一手牵了守礼,满面微笑:“大郎和二娘生得这样相似,不愧是嫡亲姑侄。”
安定的笑容着实有些促狭,我蓦地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小心地将手自她手中扯出来,打着哈哈道:“兄弟之子犹子,既是犹子,自是相似。”
安定脸上的笑意更扩大了些,半试探半调笑地道:“别人的儿子,牵着就说是你的,也不问别人愿不愿意?”
我转头去看阿欢,她强忍了怒色,浅笑着应付了过去,安定却不依不饶,不但追问守礼,进了内殿,又扯着守礼到母亲面前,笑眯眯地道:“阿娘看看,这姑侄二人是不是很像?”
母亲漫不经心地偏头看了一眼,露出微笑,握着我的手点头:“果然相似。”却还对守礼不甚在意,我倒不愿她冷落阿欢母子,笑着说了几句,又将阿欢扯上前来,陪着笑了一阵,气氛甚是融洽,母亲心情益好,片刻后便命传歌舞,要安定、阿欢与我陪着用饭,又将守礼叫上前去,问了几句话后仔细打量了一眼,复向安定公主道:“果然是像极了他姑姑,旁的几个,都不及他像。”
安定公主对母亲笑出了一脸褶皱:“不单像,平日里他也与太平最亲,佛家说缘,儿觉得他与太平,便是有缘——可惜太平也没个女儿,不然结个儿女亲家,岂不是好?”
我心头一跳,端起酒杯,笑向安定道:“阿姊今日还没怎么喝酒,不要光顾着说这些,与我一道为阿娘上寿罢。”
安定亦笑着举起杯子,走到阶下,轻向母亲笑:“阿娘恕罪,儿非是特地扫兴,只是忽地想起这事,所以多了一句嘴。太平听阿姊一句劝,你已是这样年纪,膝下并无儿女,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横竖你已为郑郎子尽了这么久的心,又多次提拔他的宗亲,可算是仁至义尽,阖不请阿娘为你择一桩婚事,也未必要如何富贵,不过是让你日后有个依仗,遇事有个人可以差遣——今日只有我们娘儿几个在场,所以儿才说这贴心话,太平还年轻,就算明白这道理,只怕也未必听得进去,阿娘却是久历世故的人,一定清楚其中轻重。”
丝竹之声未断,殿中却忽然沉寂下来,阿欢一下便捏紧了银箸,又马上投了箸,两手放在膝上,垂首正坐,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守礼不明所以,见他娘投了箸,也马上放下筷子,一模一样地坐好,我呆立在阶下,仰头去看母亲,母亲手执酒杯,在指尖转了片刻,抬眼唤我:“太平。”
我快步上了阶,靠在母亲身边,刚唤了一声“阿娘”,母亲便抬了手,止住我即将出口的话,另一手将酒杯举到唇边,一饮而尽,放下后轻笑:“既是家人小宴,便不要谈那些烦心事。”对我招招手,命我陪坐侍酒。
安定公主自将一杯酒饮尽,笑着坐回去,顺着母亲的意思开始说些都中趣闻,两眼却时不时地投向我,我假装看不见她的目光,跪坐在侧,一杯接一杯地替母亲斟酒,母亲亦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将及大醉,才摇手止了,命众人告退,独留我扶她起身,一面慢慢向后而行,走到一半,驻足看我,又唤我:“太平。”
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等母亲再开口,已先道:“阿娘,其实此事…我早已有些想头。”
母亲微抬了抬下巴,我便道:“我…想为郑博过继一个儿子。”
母亲搭在我臂上的手倏然一紧,我抬头看她,她已老了,虽经涂饰,眼角的皱纹却依旧清晰可见,然而她的眼神依旧锐利着,掐我的手十分用力,指尖深深地陷入我手臂中,刺得皮肉生疼,我忽地有些害怕,怕数年前的场景再次上演,倘若我再进一次掖庭,阿欢没了守礼,又没了我,该是怎样孤单,可再害怕,我也只能紧紧地盯着母亲,坚定地盯着她,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松动,片刻后母亲终于松开了我的手,独自向前,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再停步时不曾回头,我却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