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强将他扯过来,笑眯眯道:“你不靠近些,我们的话就都被他们听去了。”
李旦转头向旁边一瞪,那边上现下又站了四五个小宦官了,几人全吓得一哆嗦,正要向外退开,我复将他们叫住,看李旦道:“你就是这样对你的亲近人的?就凭你这样,叫他们怎么肯为你站岗放哨?”
李旦道:“我…赏赐一向极厚。”
我笑:“你抿心自问,倘若你是宦官…”见他勃然变色,抬手止住他将要出口的话:“只是设想,倘若你是这样一个人,服侍一个待你一般般,却给你很多钱的主人,这个主人,想要你的命,你愿意给么?”
他迟疑着摇了摇头,却道:“可我没要他们的命。”
我盯着他看:“你那两位师傅怎么死的?”
他便偏着小脑袋去打量那几个小宦官,我又道:“我不知你对儿时光景还记得多少,不过,你…之后,从前见了你捧着你的那些人,后来待你如何,你还记得么?从前教你玩乐的那些,后来怎么样了?劝你读书、不要欺凌他人、孝敬母亲的,又怎么样了?你…还记得么?”
李旦不语,只是指着案上《论语》道:“阿姊…先为我解经罢。”
我知他少年人面嫩,也不做老妇人絮叨之态,将他所指的几处一看,一一讲解,他天分倒是极高,又断断续续地学了些东西,只是实在无人教授,没个体系,我便又与他讲了讲正经读书的路子,自五经大旨至为人之道都提了一些,又布置了几章书,不觉已到中午,母亲派人来传,我缓缓起身,走了一步,才发现李旦竟就在我身旁站了一早上,对他一笑:“怎么不告诉我?叫你站着,显得我这做阿姊的欺负你似的。”
他不回答,只道:“陛下见召,不可太迟,阿姊快去罢。”等我走了一步,却又叫我:“阿姊什么时候还来?”
我笑着看他:“总要过五七日,你将我说的几处看完,写一个心得,到时我来看。”想了想,又道:“你若实在无聊,我和阿娘说一说,还叫守礼他们每日来陪你。”转身时分明看见李旦面上露出雀跃之色,却只是装出镇定模样,拱手道:“阿姊慢走。”
我浅浅一笑,徐徐登辇,离了东宫,便觉面上再维持不住,向后一倒,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紧闭双眼,不想见这两旁重宇,到了母亲所在的集仙殿前,下辇登阶,远远已见武承嗣、武三思、武懿宗三人立在殿外阶上,见了我,一个挤出些笑点头,一个笑得春风满面,还有一个只顾着自己在原地顿足、被人推了一下方转头、对我匆匆一笑:“二娘。”
我对武承嗣和武三思甜甜一笑,看也不看武懿宗一眼,直接踏进了殿内。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1章 统绪
母亲穿着赭黄常服端坐殿中, 座前设着六张坐席, 一看便知是刚与人议过事, 见我进来,将手一扬, 示意不必行礼,我便微一躬身, 在最近的席上坐下, 母亲打量我一眼,轻笑道:“小时候但凡受一些惊吓,三五日内脸都是青的,这回倒是没被吓着,反是我白担心。”
我抿嘴道:“若是魑魅之心, 自当惊骇,忠奴赤心, 又何惧之有?”
母亲没有接话,只是自案上拾起一疏,看了一遍, 抬头望我:“考功郎中郑元一进言,弹劾左监门将军武懿宗窥伺宫闱、结交宦官,这是你叫他奏的?”
我正坐低头,回道:“是。”
母亲放下奏疏,淡淡道:“没有人证、物证,就这么几句话?”
我道:“河间王奏弹别人时,也未必有人证、物证, 既是有疑,当命人仔细鞠问,万一确有其事,自是圣明洞烛,奸邪无隐,若是没有的事,则清者更有清名。”
母亲斜眼看我:“我倒不知你与你阿嫂这么要好,不过一个小小侍儿,竟惹得你动这么大肝火。”
我抬了头,直直地看着母亲:“不是我与阿嫂要好,而是他管得实在是太宽。自来内廷外朝,便是两样官体,外朝之事不内传,禁中之语不外泄,武懿宗身为宗室近亲,又荷监门之任,更当体察圣心,谨守本分,却是风闻言奏,擅自打探禁中行状,此是罪一;既已探得内情,不思立即奏报,反倒先与外人密议,泄露禁中之事,此是罪二;身为左监门将军,守生杀之权,操节钺之柄,却连这等小事都不能自决,是知不堪匹配之职,执不堪匹配之权,此是罪三——阿娘觉得,像他这样的人,可堪重用?”
母亲沉吟不语,我亦不催促,只是静静坐着,过了一会,方听母亲问我:“你在东宫待了一上午?”
我点头道:“许久未见三郎了,去看看他。”
母亲道:“见了做了些什么呢?”
我道:“去时他正在读书,有许多不解处,我便一一为他解答。”
母亲轻笑:“而今你倒也可为人师了。”
我亦笑:“不是我可为人师,而是三郎的学问实在疏浅,今日读到《泰伯篇》,竟问我‘泰伯是谁?三以天下让,那就是皇帝了,不知是哪一朝?’。我说‘就是先周事迹,泰伯与仲雍让位于周王季,自文身断发,居于吴地,《诗》云:帝作邦作对,自大伯王季。则是说此人事迹,孔子因称之为至德’,他却连《诗》亦未曾通读,更不曾闻《大雅》之章,闻之大奇,又缠着我说了许多故事。”
母亲轻舒眉头:“是不曾为他选个好师傅。”
我窥她脸色,轻声道:“阿娘之心,不过是怕三郎年轻不定性,侍臣们利于功名,一心惑主,不教圣人礼义,反致以旁门左道,所以不肯令他从学士就学,然而我以为,放任他在东宫荒废,自己胡乱揣摩经义,诸类不学,礼义不通,反易滋生外邪,若善加教导,授以孝悌礼义之事,固本正根,反倒不惑于诸邪——阿娘以为呢?”
母亲眯眼看我:“你心中想必已有了人选?”
我假装看不见母亲目光中的探寻:“是。”见母亲起身走来,也忙自席上站起:“魏王承嗣为宗室近长,精于吏事,熟读经书,主持编纂《古今图书集成》数载,广交士人,学识为众所知,以他教导三郎,既可敦睦亲戚之情分,又有取书、借书之便利,再合适不过了。”
母亲脚步一顿,停步看我,我知她的心思,靠近几步道:“自然也有别的人选。不过我却有些私心。”
母亲挑眉看我,我略抬了头笑:“儿斗胆说一句话,阿娘不要生气——阿娘父承武氏,嫁与李氏,虽登基御极、改易江山,名为武氏之主,其实还是身兼两姓,日后无论传位于何方,另一方都难免有屠戮之灾。儿倒不为哪一氏说话,然而一面是阿娘亲生血脉,一面是阿娘的宗族血亲,无论哪一方受难,都绝非阿娘所愿见,不是么?三郎是李氏宗子,魏王是武氏宗长,他若能与三郎多加亲近,两姓结好,绍绪万代,方不负阿娘之心,阿娘觉得如何?”
母亲露出深思的神色,偏头看我:“我本以为…你不大喜欢你的表兄们。”
我笑:“阿娘是因我不愿嫁给他们,所以以为我不喜欢他们么?”
母亲不语,我道:“倒说不上不喜欢,只不过…原本阿娘只有二郎、三郎和我,忽地又多了这么多侄子承欢膝下,分薄宠爱,说我不计较,当然是假的。可他们毕竟是阿娘的侄子…而我是阿娘的嫡亲女儿。血脉之亲,不唯在父亲,亦在母亲。何况父亲可以有众多妻妾,生许多儿女,母亲却只有一位丈夫,所生不过我们几个。于我而言,阿娘的亲属,亲近尚胜于阿耶之近属。”
这不是我头一次说这样的话,然而母亲却似头一次认真听我说一般,静静看了我一阵,半晌才道:“兕子告诉阿娘,这究竟是你的真心话,还是哄阿娘的?”
我笑道:“阿娘不要怀疑,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时人都以父为尊,宗族传承,总在父亲那一边,是故中表多有婚约,同姓反倒不能成亲。可仔细想想,单以血缘而论,中表之亲,与同宗之亲,又有什么区别?同样是传了父母一半的骨血,远出一服,则淡一半,如此而已。以父亲论,和以母亲论,又有何差?倘若异位而处,以母为尊,则表兄们反倒是我最亲近的人,同宗中除去二郎、三郎,旁的倒是远亲了。阿娘是前所未有的女皇帝,颠覆了千百年男人在上的传统,我私心里一直崇敬着阿娘。阿娘虽不能改变这以父为尊的世道,可我却一直将阿娘当做这家里的主心骨,与其说我亲近表兄们,倒不如说我亲近阿娘。武氏也好,李氏也罢,哪怕是郑氏,于我其实又有何相干?我只是阿娘的女儿,也只想做阿娘的女儿。”
母亲绽出些笑意,却又一叹,伸手在我脸上一拍,轻轻道:“这些话止于你我,以后…不要再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古人以同宗为亲人。父亲的亲属是“自家人”,母亲的亲属是“外人”,所以同宗之人,三四代外,还是亲戚,可母亲那边往往只要一两代外就不亲近了,而且同宗之间不能成亲(最早同姓就不能成亲,偶然破例的会被议论,到唐代娶同姓之女的人依旧有被鄙视的),而母亲的亲戚却可以随便嫁娶,因为是“外人”。现代的基因、血缘等理论,回到古代就是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