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道:“你猜错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她斜着眼自前向后看我:“哦?”
我倒真有一件正事和她说:“崔峤病重,听他们的意思,恐怕好不了了。”
阿欢脱口便道:“崔二要守孝。”
我顿了顿,知她是无心,婉转道:“…她怕是很伤心。”
阿欢蹙了眉问我:“你看陛下的意思,她若守孝,是按在室女,还是…按照已嫁出之女?”
我怔了怔:“这倒没想过——以前这样的事是怎么办的?”
阿欢看了我一眼,片刻后方道:“入了宫,就是宫里的人了。”
我沉默不语,按理说此刻我最担心的该是崔明德,可被阿欢一提,却不由自主地将崔明德守孝的事放在了第一。一则如阿欢所言,无论宫官内官,入了宫,便都是宫里的人,许多礼仪上的事,都形同已嫁之女,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女官都是以皇帝嫔妾的身份在宫中服役,毫无自由,可现在宫里的皇帝是女人,名分上却又是不需要这么些嫔妾的,若是和母亲提一提,能不能…确立宫官的独立身份,譬如许她们在外置宅,或者以官员未寡之妻为女官,使得“女官”这个词脱离“嫔妾”之范畴?此外则因崔明德若是守孝,势必要出宫回家,崔氏门教甚严,未必能时常相见,我这里许多事无人商议,如损左臂右膀。再次又因崔峤一死,崔明德的父亲做了族长,他从前因李晟之事而不敢将崔明德嫁人,而今李氏衰颓,改唐为周,他会不会犯了糊涂,又想起将崔明德嫁人的事?父母嫁女儿乃是家事,皇帝也轻易干涉不得,尤其母亲在无赶紧要的小事上还格外宽大,万一这事真被办成了可怎么办?
我越想便越觉此事干系重大,抬眼去看阿欢,她却又道:“你跟着陛下这么久,外面的情势比我熟悉,该如何做,自己也该知道,我就不替你乱出主意了,不过你要记得,你的亲信,并非只有我们三个,也不能只有我们三个。”
我抿嘴道:“我知道。”想了想,又觉别扭:“你不是亲信,你是…阿欢。”
我本想说情人的,可这词听起来总有些不大好的意味,我又想说爱人,又总觉得听起来怪怪的,好像我们是前世六七八十年代的那种街头大妈、老古板妻妻一样,想说女朋友罢,又觉得我们之间,已非“女朋友”三字可言,一定要我选,我最想说“妻子”,可这却是最说不出口的,到最后只能说一句“阿欢”,却觉得这两个字将一切都包括了。
阿欢看着我笑:“只是虚冒个人数,说‘三个’总比‘两个’听起来好些罢?谁知你这么计较。”捏着我的脸道:“长乐公主好大的威风,设了这么大一个军学,陛下亲临检阅,亲授勋章,手底下却只有两个人,叫人听着像什么样?”
我故意道:“怨不得我白日里想和你说话,你却顾左右而言他,原来是早就知道——我好容易有件值得炫耀的事,你也不让我一些,让我说两句,过过嘴上的瘾也好。”
她只是笑:“五百实封的功绩,也值得你这么得意?以后可怎么办呢?”
我道:“五百户还不值得得意,什么值得得意?以后的事总是以后说。”
阿欢浅浅一笑,轻声叫我:“太平。”
我也叫她:“阿欢。”鼓着脸道:“你叫我一声,我叫你两声,阿欢,阿欢。”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脸:“那是三声。”
我道:“那你再多叫我一声——只许叫一声,多了不行。”
阿欢摇头浅笑:“若是怕崔二伤心,不如让裴兰生去看望她,同病相怜之人,说一句话,比旁人千百句都有用。”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早才想起来是情人节…咳,说好的双更在这里…总之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小剧场:
太平(微笑):大郎,我觉得你非常有天分,所以我专门找人给你编了本教材,学了以后,保证没有这么多疑问了。
守礼(开心):好啊好啊,姑姑给我编了什么书呀?
太平(灿烂微笑):三年科举五年判文。
守礼:……
第316章 政事
兰生受我之命前去探病,走到一半, 便听见崔峤薨逝的消息, 只得又折返回府, 更换素服,改探病为吊唁,回来时向我禀报,说崔氏门禁严得很,吊客一律由崔明德之弟崔述、弟妻王氏接待, 她因是我派去的, 得以在崔明德之母杨氏前与她见了一面,只见崔明德神情憔悴, 已瘦如不胜衣之状, 却是一句要紧的话也没说上。
这本是世家门户应有的礼节,看不出崔氏对崔明德有何打算, 我只得一面嘱咐了家里日日派人去吊唁,问候之外亦须窥探崔明德情形、一有不对便马上知会于我,一面向宰相们打听崔峤身后事的安排。先问的是李昭德, 他自任宰相后便未怎么与我私下来往,不过想来这些身后安排又不是什么大事,料他多少要卖我个面子,谁知派去的人回来道:“李公只说已拟了两个谥号,候陛下定夺,余者一概不知。倒是路上遇见杨执柔杨公,寒暄几句,打探得是文惠与文恪两个谥。”
这位杨宰相是母亲的母族,母亲以为男皇帝既常常用母族为宰相,女皇帝也不该例外,因此规定宰相中必有杨氏一人,而今便是这杨执柔。我与他虽常常见面,交情却是不多,未料竟是自他这里问到了话,沉吟片刻,恰逢母亲得闲,索性便正大光明地去她那打探。
母亲那里却又觉得两个谥都不甚好,御笔钦定,谥曰“文恭”、赠文昌左相,余者辍朝等事皆如在任宰相之例。
我看她对崔峤似颇有眷顾之意,便顺带着问起崔明德守制的事,母亲道:“给了她十日的假,待完假之后,自然就回来了。”见我面带犹疑,挑眉道:“怎么了?”
近因军学之事,母亲对我不甚紧要的要求颇有言听计从之意,我便也将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阿崔的父亲一直想将她嫁入权贵家,因崔峤之故才未实行,她现在又回了家,我怕万一她父亲使些手段,迫她出嫁…”话未说完,便见母亲摇头失笑:“她已是宫中女官,给她家里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随意将她嫁出去,你在这里胡乱担什么心?”
我道:“这也是我想问阿娘的另一桩事——宫中女官,与外朝臣子同为朝廷职事尽忠,外朝之臣,白日视事,夜里回家,虽担着朝廷的职分,却并不是将人卖给了天家,宫中女官,却是白日视事,夜里当值,名虽为官,内里却如奴婢一般,是不是有些厚此薄彼?”
母亲立刻便明白我想说什么了:“你想正女官的名分,令崔明德如男子一般辞官回家守孝,等出了孝再征召回来?”
我讪笑道:“不过是为阿崔与我交好,她又与崔峤亲厚,所以有些不忍…”
母亲斜眼看我:“崔明德能回家守孝,再有旁人,便也能依此论处,而守孝之先例一开,其余的事是不是也可以如外朝一般,外宿、婚嫁、仪仗、职权…一来二去,宫官与外官便没什么两样,女人在宫内既可如外官一般,自然也可直接去任外官——你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是么?”
我想得倒还没那么远,不过也早知先例一开,次后的演变便自然而然——这招不是别人,正是母亲教我的,多年前她之为皇后,次后为天后,再次为太后,到如今又登了皇位,中间所用最多的,正是这样的顺势利导之手段——被母亲戳破,倒也不慌,只笑着道:“阿娘做了皇帝,又有个独孤绍在外帅兵打仗,女人连最不能做的事都能做得比男人都好,怎么就不能和男人一样做官了?”
这隐晦的马屁令母亲展颜一笑,却依旧是摇头道:“一个女人能做将军,无非是她天赋异禀、外加机缘巧合,可若所有女人都能为官,与男人平起平坐,这天下男人的纲常不就乱了么?你叫大臣们如何答应?”
我乞求不得,也只能悻悻然退出来,往好处想,母亲不答应,崔明德就还是宫里的人,不致如独孤绍那般,有什么逼婚、议亲之类的忧愁,可一回想母亲那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又觉不忿,早些年母亲对天下女人的福祉还颇有牵念,推行了些“母丧守孝三年”之类的格令,又颇留意可用之女官,到现在却似是忘了她自己也是个女人了一样,言行间尽顾着那些男人们,也不再应和我那些“女人亦不比男人差”的大言,却不知是因年纪大了,不愿有大变动,还是因时势影响,又或者兼而有之。
我一面出着神,不经意间已踱出宫门,走到政事堂来了,近来事务不繁,过了午时会食,宰相们早已各自回家,只有杨执柔轮到值宿,还在兢兢业业地处置公务,诸朝官大约是没想到我什么遮挡、仪仗都未带,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过来,从门口当差应候的流外,到门里坐着等宰相回复的应事官俱是一怔,一个绯衣的客客气气上前,似是想要拦我,未及开口,杨执柔先自案前抬头,含笑起身,向我一礼:“长乐公主。”又道:“公主是有圣令,还是…”
我心中一动,笑道:“没奉圣令,不过好奇,想看看政事堂是什么样子。”故意踏了进去,在里面东走西看,十分随意,杨执柔不好拦我,只能跟在后面,一面道:“不过是间议事的屋子,与命妇院、广武馆之类,除了地方不同,人员不一,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