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哲人,不是诗人,甚而不是一个出色的人。
可是当我在阿欢的脸上看到爱情时,我的心令我一下便变作了最圣贤的哲人和最长情的诗人。我不知这是不是一种短暂的、因感动而起的冲动,只知此刻的自己有了些微的不同。
爱情。我何德何能,足以拥有这样的爱情?
我又何德何能,得以拥有这样的阿欢?
我长久地凝视着阿欢的眼中,看着她闪亮的眸子,心眼像是沸腾的泉眼,行为却冷静得出奇。
我的手碰到了她的脸,拨开了她额前的一绺散发,她化了淡淡的妆,却并没有抹得很白,只是令肌肤透出莹润的自然之光,她的额头和下巴都生得很坚毅,嘴巴却小小的,和脸颊上的酒窝一配起来,俏皮得惊人,她的眉毛细细弯弯,化得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却意外地适合她。
我是什么时候发现她长得这样美的?像是起自汝州温泉,又像是起自更久以前。有一次父亲和李睿打夜球,别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唯有我在旁边待得无聊,沉沉欲睡,母亲于是用她的步辇送我回去,路途很长,我就对几个小宫人说狐仙的故事,说着说着,自己却看到了狐仙——阿欢伫立在路边,穿着绢布衣裳,怔怔地看着花丛里面。
她那时候与现在差不多瘦,看上去却比现在要高多了,我坐在母亲临时借与我的御座上,才堪堪似与她平齐,经过她时,看见昏暗中她的身子在随风影摆动,恰与我向旁人说的故事巧合。初时我以为她是纤细清朗的崔二娘,走近以后,才发现是那位胆敢以筷子去挡李睿佩剑的韦四娘。
那个将我不感兴趣的马球打得极好的韦四娘。
那一年我十二岁,对这个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大唐没有太多好感,做什么事都懒洋洋的,不喜欢读书,不喜欢骑马,连马球赛都不喜欢看。
而如今我只差两个月便要满十七岁了,喜欢在洛阳的坊市上缓辔徐行,一眼就能看出街上多出来的新奇小玩意。我的弓马虽不如意,毕竟也是能驰驱射兔的人,我的马球技艺虽一如既往地烂,偶尔却也能不凭借身份进一两球,西京慈恩寺,东都报德寺,两寺戏目,我泰半看过,昭武九姓是康、安、曹、石、米、何、火寻、戊地、史,教坊四部是法曲、清乐、胡部和龟兹…
是阿欢令我融入了这个时代。
是阿欢让我情愿做一个大唐人。
若论初心,阿欢才是我的初心。
文明元年兵燹烽起。十月末,齐州尚未克复,扬州又起战事——徐敬业诈言李晟未死,奉为号令,移檄州县,自称匡复府上将,领扬州大都督,聚众十余万为乱。
母亲以极轻蔑的姿态对待了此次起义,她命人在大朝会上大声朗诵那篇与原著疑似有些微不同的《讨武氏檄》,然后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倒是好文笔,此人不得录用,是宰相之过”。宰相们——以裴炎为首——出来谢罪以后,母亲却又在御座后笑着道:“也不过是书生文笔,可为翰墨臣,不堪辱宰相。”略一挥手,将此事连同两处叛乱所带来的阴影一道轻轻揭过,国中士气大振,齐州叛乱旋踵即定。
十一月初,独孤元康凯旋而归,先于他归来的,是一道替部下表功的奏疏,以及一道请罪的表状,亲自赉送表章的是独孤元康的部曲斛律忠,随他一道入城的,还有在此次战事中孤身入孤城,率城中士绅及家奴七百人抵御了数千叛军、坚守城墙月余直到援军到来、又第一个引兵杀入历城的游击将军独孤绍。
独孤绍是躺着进洛阳的,不是因她引兵激战三十余日、历经大小七十余战时受了些伤,而是因她的主帅,镇军大将军、督沧棣德博四州军事、河南道行军大总管、上柱国、洛南县开国郡公独孤元康,责她不听军令、擅自行动,将她当众杖了一百,送入京中请罪。
听到消息时崔明德正坐在我这里“品茶”,得报后面色镇定、一如往常,甚而还颇为多余地向我解释了一句:“此是洛南公避祸之道,阿耶打女儿,下不了狠手,不必忧心。”
然而这句之后,她却将一杯新沏好的热茶攥在手中达一刻之久,两手都被烫得通红,却依旧毫无所觉。
作者有话要说: 呃…睡到一半想起来明晚要出去浪,提前写好了…原谅我是短小君,感觉一千多字足以描述这一章了…
于是周二晚上么有更新,周三晚上会更新哒_(:зゝ∠)_
第230章 茶话
我本想亲自去看独孤绍,奈何赏罚未定,不好私自前往,便遣了仙仙与四五个宫人,带了些许多药品礼物,又命内官、金吾押车,代我上门探望——我之心意,不过因此时非常,想示人以光明磊落,故尔特地大张旗鼓,光礼物便备了两日,见母亲对此未置一词,才安安心心叫人领了令牌,大大方方出宫。
仙仙前脚才走,后脚便听宫人报说“庐陵王妃携大郎来了”,欢欢喜喜迎出去,才将守礼接到怀中给他看我新为他做的一套小人,又有人来说“崔二娘子前来拜见”,与阿欢一道和她见过,不温不火地说了几句话,连茶点尚未上来,又听前面报“贺娄尚宫来”,我看阿欢一眼,见她抱过守礼,笑向我道:“你尽管迎,今日来的,恐怕还不止这些。”话音方落,果然又听外面说几位素日有些交情的女官来拜见,正好与贺娄氏一道进来,一一见过,都说久不见我,特来问安,尚车乘的问我车驾舒服与否、要不要叫人去查看有无掉漆缺角,尚衣服的说冬日将近、问我衣裳有缺未有、喜欢什么样的纹饰只管差遣她去做,尚茶点的问我一向胃口可好、带了几样不常见的吃食——这宫中除了母亲,便属我这物件最全、供应最紧,连李旦都未必得宫中这样照料,在这些人嘴里,却好像我是那爹不亲娘不爱的冷宫庶妃、一朝翻身上位一样,将嘘寒问暖的废话不要钱一样说给我听。
我初时还不明白,待见这些人一边聊着天、叙着旧,一面引颈交盼,频顾门首,又总把话扯到“那个在齐州打仗的小娘子”身上,才知原来这些人都是为了独孤绍来的——宫中没有成年男子,宫人、内官们闲来无事,心思不是花在向京中打探各式各样的消息,就是用在追捧正当时的诗人、名优之流上,独孤绍一战成名,这事迹本就耸动,再经口耳一传,愈益神奇,几日工夫,上至尚宫贺娄氏,下至洒扫宫人,个个都知道了她的大名,我这样大张旗鼓地派人前去探望,叫她们知晓,自然个个都巴到我跟前来打探——横竖无事,便叫人摆了果盘茶水,拿了各色游戏物件,开起茶话会来,一时聊天的聊天,樗蒲的樗蒲,因仙仙去的比我先想的要久许多,中午又一齐在我这里吃了饭,饭后重聚在一处,说不上几句,门外又报“上官才人来”。
这却真是稀客。阿欢与我都不觉站起了身,迎到门口,众人亦纷纷随行,将穿着绯色男子袍服、刚走到门前的婉儿看得一怔,忙忙地便弯腰向我拜下去,被我扯住时扯着笑解释一句:“并非传太后之命,公主不必拘束。”到底是拜了下去,完礼方恭恭敬敬跟我入内,殿中却是人人敬畏,将婉儿让在阿欢下首坐了,言谈亦倏然谨慎起来,全不见方才的热闹。
我望了阿欢一眼,她也正在看我,目光交汇,对我轻轻摇了摇头,对本来在一旁玩新玩具的守礼招了招手,将他揽到身前:“见过上官才人。”
守礼已知道认生,扭捏着不肯开口,婉儿又在那里推辞,说该是自己拜见守礼,阿欢则说守礼年小,婉儿是侍奉长辈的人,必要尊敬。两方拉扯,谦逊个没完,我看得不耐,径自过去将守礼抱起,叫他喊:“上官姑姑好。”
守礼对“姑姑”两字却是极熟,当下响亮地喊了一句“上官姑姑”,喊完就搂住我的脖子,头枕在我的肩上,扭过去只是望着他的新玩具。我笑着拍了拍他,将他放回乳母手中,回身坐下,刚要和婉儿寒暄几句,便见仙仙进来,走到门口,被我们这阵仗吓了一跳,站在那里不敢进来,忙招她道:“阿绍怎么样了?”
仙仙回过神,脱鞋进殿,向我一拜,跪在地上便道:“妾去看了独孤将军…”
崔明德蹙了眉纠正她:“独孤娘子。”
阿欢笑道:“她是朝廷封授的游击将军,叫声‘独孤将军’无可厚非。”
仙仙看我一眼,不等我说话,贺娄氏先笑道:“你先快说,独孤将军怎么了?”
仙仙便伏身一拜,继续道:“妾去了洛南公府,因独孤将军有伤在身,所以只在门口看了一眼,说了几句话,独孤将军说谢公主的恩赏,等伤好了,再亲自到第相谢。”
这套话却听得两旁不耐,贺娄氏又第一个出来问道:“只在门口相见,为何这么久才回来?”
仙仙便有些得意地扬头:“虽不得见独孤将军,却与独孤将军之妹独孤小将军在一处聊了许久,跟随将军回来的几个亲卫也都见过了。”
我不解地道:“独孤小将军又是谁?阿敏么?”
仙仙道:“正是独孤将军的七妹,单讳一个敏字。因这位独孤七娘子也与她姊姊一般威仪天生、文武双全,所以妾私心斗胆,将她唤作‘独孤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