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睿自以为能去弘文馆读书,便该是成人待遇了,见父亲这么说,又委屈,又不服气,便抬头要辩解,被我一把扯住,将他连拖带拽的带到旁边:“阿耶自然有阿耶的考量,你再辩,不是徒增阿耶的烦恼么?”
李睿看了看远处负手而立的父亲,又看了看我,垂头丧气地说:“算了算了,阿耶都说叫我们去玩了,走罢。我带你出宫。你想去哪?”
我心里有件事,所以急着出宫,然而真到了出宫的当口,我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究竟在哪,一时茫然,竟脱口问李睿道:“你知道韦参军家在哪么?”
李睿一怔:“韦参军?哪位韦参军?”倏然反应过来,笑道:“你要去找韦欢?却不知她家在哪?”
我赧然点头,道:“我先叫人去探问一下?”
李睿笑起来:“不用,我知道她家在哪。”见我不解,得意道:“她嫡母出身自清河崔氏,新授代王友崔志恂便是清河崔氏的。”
我说:“清河崔氏那么多人,怎能个个亲戚都知道?”
李睿嗤笑道:“一看你就是不参与会鞠的,‘韦一球’在京中名声这样响,她的亲戚,怎能不知她家在何处?”
我哑口无言。
李睿把我驳倒了,自己重又高兴起来,一面催着人去问了地方,一面又给我出了个主意:“兕子,你若是亲自上门,动静太大,不若扮成个小内侍,就说是长乐公主给她们赏赐,私下里再与她们见一见,岂不是好?”
这主意倒是可行,我对李睿瞥去赞许的一眼,转头就对他身边个头最矮的内侍杨得才道:“听见你家大王的话了?脱衣服。”
杨得才一张脸几乎皱成菊花,不情不愿地同我进了偏殿,我等人将他的衣裳捧来,慢慢换上,忽然又想到一个主意,一出去,便对李睿道:“你这代王上门,动静岂不是与我上门一般大?不如你就不要与我同行了,派几个人跟着我就是。”
李睿急着就道:“那怎么行?”
我笑:“又不是不带从人,怎么不行?还是你也想要扮成内官?”边说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嘴角——李睿如今正在成长期,喉结已开始凸出,嘴角也长出绒毛,他赌咒发誓要留出太子哥哥那般的优雅胡须,自然对那片绒毛极其在意,平日里恨不能要给这“胡须”涂油打蜡,熏香染料,只求它长得快些。
李睿不由自主地就去摸了摸他的嘴角,果不其然地再次妥协,而李睿一旦带我出宫,放我单独离开后,我便在顿饭工夫内轻松支开了那些禁卫,只带着两个宫人,骑着大毛驴,溜溜达达地往南走。
第17章 露馅
韦欢家在万年县靖安坊。如今的京城虽是一城,却分为两个县,东边万年,西边长安,百官僚属,多住在万年。我自大明宫出来,向南再向西走了好几个坊,才入靖安。每个坊内都有哨望之所,上设武侯监看坊内动静。大约是我的服饰太招眼,那上面当班的武侯特地转过来,盯着我看了又看。我不自觉地整整衣冠,进入坊内,但见大小院落交杂,既有朱门大户,也有中等宦邸,亦不乏平民小院,无端地对这个时代生出些许好感。
宫人问了路,引着我绕到后面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这院子不大不小,从外看,像是殷实却不大富的人家,门首只站得两三个褐衣家仆,见我过去,本来还看热闹般探头探脑,待见我直直走到他家,具都一惊,其中最年长的一个拱手道:“这位…郎君,敢问前来何事?”
我既是“长乐公主派来的内官”,自然不能堕了自己的脸面,便和颜悦色地道:“长乐公主遣小人来探视二位小娘子。”
那门首几个人都愕然相顾,年长的那个对我打躬道:“禀郎君知道,阿郎外出游历,至今未归。府中唯有几位郎君在。郎君少待,容小人入内禀报鄙府郎君。”我对他一笑,他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跌入门内,匆匆离开。
片刻之后,便见几个年轻的男子以次出来,我见那末尾的一个颇为眼熟,想了一回,想起是独孤绍与崔明德比赛时缀在韦欢边上的男子,不觉眉目一舒,对他一笑。
那几位男子都躬身向我行礼,为首那个穿着低品官员的青衫,说他是韦欢父亲的长子,他身后那些韦家的儿子们也一一上前向我通报名字。
我眼熟的那个叫韦无生忍,这名字着实有趣,他人又长得好我免不了多留了心,旁人报名字时我都心不在焉,独独对他一笑。韦家大郎招呼人扶我下驴,大开中门,迎我进去,内里又有韦家主母崔氏出来。这崔氏倒是典型的清河崔氏的脸,望之便见威严端肃,我身为“中使”,见了她竟有几分发憷,她瞧我一眼,幽幽开口问道:“郎君既是奉令旨而来,敢问旨在何处?”
我怔了怔,随口道:“是口谕。”崔氏又看我身边的宫人,问我:“恕妾冒昧,敢问郎君传旨,为何不带禁军,而带宫人?”
我不知派个人出来竟还有这许多讲究,正无言以对时,边上一个宫人忽尔横眉怒目,大喝道:“你这妾妇好不啰嗦!公主既派我等过来,自然有公主的道理,岂是你能恣意品论得的?”
崔氏瞧瞧她,又瞧瞧我,闭口不言,只命人引我去见韦欣。
韦欣兀自昏迷在床,看不出来什么,我见她屋内沉闷,药味浓重,只待了一刻便捂着鼻子出来,又让韦家人带我去见韦欢。
崔氏紧皱眉头,静立不语,韦家那几个郎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韦无生忍道:“某引郎君过去。”
他将我带到一处屋舍,看大小格局,比韦欣的是要差些,却也差得不多。
韦无生忍在门口就止步,让我自己进来。我见这里面摆设也甚是清雅,毫无穷酸之气,便知韦欢在家应当没受太多委屈,对她处心积虑算计韦欣之事越发不解。
韦欢的侍女认得我,一见我,就惊得叫了一声,方才出声大喝的宫人利落地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我见这人机灵,对她一笑,命她们两个守在外间,自己咳嗽一声,踱步进去,满心以为韦欢要接出来,谁知她只是轻轻扬声问:“谁?”
我觉得这韦家处处都透着诡异,耐着性子走进去,边走边道:“是我。”
入得内室,又闻见一股浓重的药味,这药味却不讨人厌,反而有些熟悉似的,细一想想,不正是韦欢给我的手巾上的味道么?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怀中,那条手巾竟在怀里。我将它拿出来,想要再与这室内的味道比对,韦欢却已经扶着墙慢慢走出来,见了我,讶然止步,旋即笑道:“二娘怎么来了?”
她穿着家常衣裙,走路时颤颤巍巍,仿佛随时要倒似的,我见她这样,把那责怪的心倒先去了,蹙眉问她:“你怎么了?”
韦欢轻笑:“我闯了祸,自然是要受罚。”说话间,垂首捂嘴,轻轻一咳,又抬头笑道:“瞧我,竟忘了给二娘行礼了。”
我摆摆手道:“没那么多讲究。”离她近了,才见她面色惨淡如白麻纸一般,本想宣慰几句,话到嘴边,变成:“活该,谁教你要害人!”
韦欢只是笑,大约笑得太用力,又咳起来,我想着她骗了我,心里不忿,就不去理她,谁知她咳得弯了腰,牵动伤口,额角上冷汗涔涔而落,一手要再去扶墙,却没有力气,伸了几次也没扶住,我实在看不下去,走过去,搭住她的手,边搭边道:“你这人品级虽微,却蒙当朝公主做了一回侍童,日后也足以为子孙谈资了。”
韦欢被我扶回去,挨着床坐好,方谑笑道:“扶着我的明明是殿中省门下一个小内侍,怎么会是当朝公主?”
我一低头,看见自己这身宦官服色,傲然道:“便是殿中省门下,那也是堂堂正七品的官职,与你这无品白丁岂可同日而语?”
韦欢被我逗得大笑,结果又咳起来,咳多了,指着前面一个盂盆道:“劳…烦…殿中省的小府君,替…妾拿…咳…盂…咳。”
我火冒三丈,立时起身,怒道:“你还真当我是侍儿了?”
韦欢艰难地道:“郎…君…不拿也无妨,只怕等会…”她话没说完,我已经怒气冲冲地将那盂踢过来,随手将她的手巾拍过去:“用这个!”
韦欢接过手巾,怔了一下,随即又剧烈地咳起来,又咳,又往那盆里吐几口黄水,她这会儿没法笑,只好拿眼看我,我见那眼里分明也还满是笑意,气得恨不能要再给她两棒子才好。
好容易等她平息些,我立时便问:“昨日之事,是不是你一手谋划的?”
韦欢装傻:“昨日什么事?”
我恼得叉腰,一手指着她道:“昨日打球…”话未说完,她突然对我嘘了一声,轻巧地从床上跃起,如猫儿般蹑手蹑脚地靠到窗边,将窗子推开一条缝,眯着眼向外看。
我见她动作灵活,根本没有伤病之态,觉得又被她骗了,登时怒发冲冠,刚要出声呵斥,这厮像是猜中我的心思一般,转身过来就捂住我的嘴,轻声道:“你若不想丢人丢到雍州府,就听我的话。”她手上全是清幽的药香,香气间隐隐又杂着几分花香似的,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她嗔怪地看我一眼,道:“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