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聊了几句,陈筹起身告退,小厮引他出去,送至一道月门前,另一个小厮接上,领着陈筹再往外去,又到了一道门前,再换了一个小厮,就是来接陈筹的那位,引着陈筹穿院行廊,走到马车前。
陈筹忙道:“不劳相送,我自己走着出去就行。”
小厮笑道:“公子不必客气,公子乃贵客,小的们若怠慢了,老爷定会责罚。”
陈筹心道,怎么我这样还算是贵客的待遇?便就上了马车。
兰珏命人将陈筹带来的信和东西送到书房,在灯下拆开。
信上是张屏死板板的字迹——
“学生在宜平数月,常忆大人教诲。入冬凉寒,请大人保重身体……”
兰珏不禁微笑道:“这个张屏,倒是学会来事了。”
再看送来的东西,竟是一盒酥,有栗子、松仁等六种。
小厮道:“老爷,已验过了,无毒。”
兰珏道:“张屏送来的东西,怎可能有毒。”
小厮躬身:“小的是怕途中有些……”
兰珏笑一笑:“你们也莫太捕风捉影,倒像我做过多少亏心事似的。”随手取一块酥,送入口中。
马车在鸿昌客栈门前停下,刚一下车,客栈的几个小伙计便向陈筹打千儿道:“公子回来了。”“公子请。”
那小厮对陈筹道:“小的便不打扰公子休息,先告退了。”
陈筹拱手与他作别,作势走进客栈,正想着等这些人走了,再找个借口溜出客栈,客栈小伙计却躬身向他道:“公子是先沐浴,还是先用席?”
陈筹茫然:“我未曾在贵店订房,是否……”
小伙计道:“方才兰大人府上已经着人来吩咐过,客房为公子安排妥当了,陈公子请随小的上楼。”
陈筹懵懵地跟着小伙计上了楼,两个小伙计打开天字一号房门,将陈筹请入其内。华毡铺地,锦帷翠屏,满目奢华。陈筹只觉得毛孔滋滋地向外冒着汗。
客栈先送上大桶热水,服侍陈筹沐浴,换上崭新衣袍,再于外间摆开席面,山珍海味,流水般端上,还问陈筹要不要歌姬助兴,陈筹赶紧婉拒,夜里挺着滚圆的肚子挺在大床上,居然睡不着。到了第二天清晨,就着几十道面点小菜喝完了粥,刚出大门,就见几个小厮在门外向他行礼,将他架上一辆马车。
陈筹在家门口下了车,才发现这辆车后还跟着一辆车,里面下来几个仆役,抬下一堆箱笼往陈筹屋中送,陈筹赶紧拦住。为首的小厮道:“我家大人十分感谢公子,微末物事不成敬意,望公子不要嫌弃我家大人的一点心意。”
话说成这样,陈筹也不好推辞,待兰府的人走后,站在一堆东西中两眼发直。离绾从内屋出来,茫然道:“陈郎,这是怎么回事?”
陈筹喃喃道:“你只当天上下大饼吧。”
第二天仍是晴天,下了早朝,兰珏扶着栏杆,独自慢慢步下玉阶。王砚从后面过来:“佩之,你怎么了?步履迟缓,是否身体不适?”
兰珏道:“多谢关怀,没什么不适,就是有些困倦,我一向冬天易乏。”说到这里,不禁抬袖掩口,打了个呵欠。
王砚皱眉看看他:“真没事?我看你气色不怎么好。”
兰珏笑道:“真没事。”
“大人,近日公务繁重,请保重贵体。”
兰珏看完一卷公文,合上册子,抬手揉了揉眉心。小吏在案前奉上茶水,如斯说。
兰珏端起茶水,刚抿了一口,主客司的上官郎中前来递交岁末赐发各藩国的礼单拟议,兰珏放下茶盏,茶咽得急了,在喉咙里呛了一下,不由得咳嗽了几声。上官郎中立刻担忧地望着他道:“大人,天冷风寒不易祛,今日请早些回去休息吧,身体为上。”
兰珏微笑道:“只是呛了一下,并非伤风咳嗽。多谢挂怀。”接过上官郎中手里的本册。上官郎中看看他的脸,眼中仍写满担忧。
晚上,兰珏回到府内,小厮服侍他沐浴,道:“老爷,今晚莫熬夜了,早些休息吧。”
兰珏唤兰徽来看他功课,兰徽扒着他的膝盖道:“爹爹,你早点睡,徽儿不吵你。”
次日清晨起身,兰珏头重身乏,不由多打了两个呵欠,正帮他理衣摆的小厮抬头看看他,站起来后小声道:“老爷,晚上让崔太医来一趟吧?”
早朝时分,大殿里似没有以往温暖,兰珏出列奏事,小皇帝瞧着他的目光充满关怀:“兰爱卿,近日是否未曾休息好?下朝后朕着御医帮你诊诊脉。”
兰珏忙行礼道:“臣叩谢圣恩,臣的确无恙。殿上失仪,竟让皇上忧心,臣涕零,臣有过。”
小皇帝道:“众爱卿乃朝廷之梁柱,须得爱惜身体。公务无需太赶,若因劳成疾,朕要倚仗何人?得不偿失。”
众臣都拜谢皇上关爱。下朝之后,王砚在殿外拉住兰珏:“佩之啊,你要不就告一天假吧,请大夫看看,吃剂药好好养一养。礼部一天没你应该塌不了。”
兰珏无奈:“怎么这两天人人都当我病了,我的脸色很难看么?”
王砚认真地盯着他的脸道:“面带灰气,眼圈泛青,也就比我们刑部验尸房里躺着的那些稍强一点。”
兰珏道:“多谢王侍郎的好形容,兰某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行能至百里,饭可啖数斤。”
王砚再定定看着他,片刻后语重心长道:“别死扛了。”
“大人,今儿就告假一天吧。”待兰珏出了宫墙,要上轿时,小厮一脸恳切道。
兰珏甩袖入轿:“本部院精神好得很,去衙门。”
到了礼部衙门,同僚下属们看见兰珏,都纷纷道:“兰大人,回去休息吧。”“身体要紧。”“礼部不能没有大人,因此大人更要爱惜身体。”……
连今日破天荒来衙门办公的龚尚书都将兰珏唤到近前,慈爱道:“兰侍郎,快回去躺躺吧。你还年轻,但也不能不拿身体当回事。本部堂年轻的时候,就和你现在一样,以为什么都扛得住。待你到了我这个年岁,就知道年轻时爱惜身体有多么重要了。”
兰珏躬身道:“谢大人关怀,下官真的甚好,未感觉到有病。”
龚尚书一阵叹息,便让兰珏与他共饮了一杯刚亲手沏好的养生茶。
龚大人的养生茶里有百年老野参,兰珏喝下去后有点冒汗,在众人关爱的目光中看了一时公文,忽有谕令到衙门,着他速入宫见驾。
传谕的公公瞅着兰珏一脸不忍,偷偷给他递了个消息——
兰珏又被参了。
年底难免人情来往,一些务必要表示的,一些实在不能推辞的,自然会有那么一点两点落进紧盯着他的那些双眼睛里。
连他买的那包栗子,都单独成了一项罪名,弹劾他身为礼部官员,竟当市买卖,有辱体统。
兰珏早已皮厚肉糙,闻之竟还有点兴奋,终于来了点拿他当正常人看的东西。
他匆匆进宫,到了御书房。永宣帝叹道:“兰爱卿,朕深知卿之辛劳。这些折子,卿看一看,若有不实,朕会严责。”
兰珏接过自己的罪状册,伏身道:“臣……”
头一低下,眼前地面一阵摇晃。
永宣帝道:“兰卿?”
兰珏稍稍直起身:“臣失仪了,方才……”眼前一切再一阵模糊晃动,一张黑幕当头罩下。
兰珏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卧房的床上。
一袭官袍抢入视线,定睛一看,是王砚站在床头,面无表情:“佩之,恭喜你醒了。若你就这么睡过去了,你帮龚大人编的那本册子里,你倒是能占头一篇了。”
兰徽趴在床沿,抓着被子抽噎:“爹爹……爹爹……”
兰珏动了动唇,苦笑道:“原来我真是有病,悔未听劝告。”
他迎着亮眯了眯眼,房中除了王砚,竟还有不少身着官服之人,正在移动着,好像在……翻角落,搬东西。
兰珏脸色一变,欲撑身坐起:“本部院这是被抄家了么?”
王砚按住他,在床边坐下:“佩之,莫乱动。你不是病了,是被人下毒了。你仔细想一想,这几日,你有没有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吃过什么可疑的饮食?”
谁会想杀兰珏?
从兰珏卧房出来后,王砚站在廊下,思索这个问题。
经数名太医诊脉,得出了确切结论,兰珏是中了毒,下毒的时间应是在两三天前,这毒发作得极慢,被下毒者无任何不适,只是气色有些像染了风寒或者劳累过度。若不是兰珏曾经喝过一杯龚尚书的养生茶,毒性被老野参激发,可能被夺去性命时,都无知无觉。
想到这里,王砚不由捏紧了拳,又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分析案情。
兰珏为官数载,政敌不少。但他一直待的都是礼部这样温和的司部,应未与谁结下过血海深仇。屡被弹劾,亦都是因为作风问题。
兰珏家的下人平时非常谨慎小心,连漱口水都是验过的。
要说兰珏唯一做过招人切齿痛恨的事,就是多年前拐了柳老头的爱女。
柳家的人……隔了这么多年下毒报仇?
本着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的原则,王砚还是将兰珏府上的管事叫来问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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