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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案 (大风刮过)


  陈筹再补充:“小生真不是歹人,只是路上寒冷,多穿了些衣服御寒……”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去泉阳?咋不走大路?”
  陈筹赔笑:“大雪难辨道路,走错了。正要找大路,能否请阁下指个方向。”
  男子抬手一指:“哦,大路往那走。”摆手示意两个少年回屋。
  陈筹赶紧再道:“敢问可否讨些热……”
  那一家四口退进屋内,砰,关上了门。
  陈筹一管感伤的清水鼻涕几欲滴落,吸了吸,抬袖拭之,牵着马朝所指方向走,沿途人家皆探头探脑向他观望,待陈筹满怀希望走近,立刻进屋关门。
  陈筹只得寂寞地牵着小马蹒跚前行,夕阳渐沉,幸而没走多久就到了一个岔路口,看两侧树木荒草,路边比正走的这条宽阔,且路上有人畜脚印和车轮痕迹,看来是大路了。
  陈筹一阵惊喜,沿大路有走了片刻,拐过一道弯,沉沉暮色中,竟看到了一挂旗帘,陈筹涕泪纵横,忽觉遍体生热,两腿蓄力,扯着小马直扎向那方。
  灯火!桌椅!热茶!
  陈筹坐在客栈大堂中,幸福的清水鼻涕不可遏止,伴泪而下。
  也不算计兜里盘缠,直接拍桌要了酒菜,狼一般连吞带塞。
  酒足饭饱后,陈筹钻进客房,未等洗漱,便一头扎到床上,坠入黑甜。
  酣梦中,似被什么推了推,陈筹随手一拨,翻了个身儿,有吃吃笑声,在耳边忽近忽远。
  “怎么这就睡了?”
  “陈郎……陈郎……”
  香气馥郁,杏花如云,袅娜身影绰约立在薄雾中,他待要走去,长草裹足,腿脚难抬,吃力一步步前行,薄雾忽浓,他扶住大树,欲挥去雾气,前方突然亮起两点幽幽绿光。
  陈筹啊的一声,从床上直坐起身。
  猛喘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佛祖在上,玉帝保佑……梦而已,梦而已……
  推开被褥,他又僵住。
  身上,内袍,被褥,掖压成筒,外衣,整齐叠放在椅上,靴子,干干净净,摆在床前。
  陈筹弹身下床,撞出门喊小二。
  “昨晚可是你等扶我上床?”
  小二一脸茫然:“昨晚小的们来送洗漱热水,客官已经睡了,便就未曾打扰。”
  陈筹直着眼睛:“不是你们扶我上了床,脱了我的衣裳,帮我盖了被子刷了鞋!”
  小二瑟缩道:“客官,但凡客人休息了,我等绝不会打扰。昨夜真不曾进去。”
  陈筹一把揪住他:“那昨晚可有看到旁人进我房中?”
  小二颤抖道:“客官,随身行李,须自己看管,楼下大堂里牌子写明了,若有短少小店恕不赔偿~~”
  陈筹再将他揪近一些:“我没短东西!真没人进我屋?真没人?!!!”
  小二牙齿咯咯打架,掌柜带着两三个壮汉赶来,左右扯开陈筹:“客官,放开小店伙计,有话好说。”
  陈筹踉跄回屋,砸上房门,抱头在屋中来回乱走。
  不对,不对,这事不对!
  冷静!冷静!
  张屏素来说的对,世上鬼怪之事,多是有人弄鬼!
  是了,张屏。
  陈筹顿住脚步,如果张屏在此,他会怎么看?
  他拿了个枕头,竖在椅子上,假装是张屏,自站在椅旁,思索片刻,学张屏平日的声音:“陈兄,鬼怪事,不可信。定有其因。”
  再走到椅子对面,盯着枕头:“那,那会是何因?这也忒离奇了。”
  又站回椅子旁边,皱眉:“你当先想一想……”
  你当先想一想,之前种种,有哪些点值得推敲。
  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樵夫?破庙?绿……绿眼珠……
  陈筹打个哆嗦,强迫自己继续往下想。
  还有……毛……
  小二趴在门边,只听陈筹一个人的声音或高或低喃喃不停,咂舌回头道:“掌柜的,这人看来真有病。昨晚上看他穿得花花绿绿的就觉得不对头,没想到真是个疯子,咋弄?”
  掌柜的道:“不咋弄,疯不疯,能付房钱就是客。没钱再说没钱的事。顶多弄死。”
  绿眼珠,毛,也可能是做梦。
  但是那件棉氅,还有包袱里的茶叶蛋……
  陈筹从叠放整齐的外袍下扯出包袱,一声大叫扎入小二贴在门上的耳中。
  小二惊得一跌,脚下一滑,竟撞开了房门。
  只见陈筹站在椅子旁,面无人色。
  手里捧着一件黄褐色棉氅,脚旁地上还有两只崭新的厚袜。


第52章
  陈筹脑中空白一片,只能不断喃喃重复:“鬼!有鬼……有鬼……鬼……”
  其他房的客人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掌柜的赶紧道:“客官,小店乃正经店铺,当初选址的时候请法师看过,绝不可能有鬼,从来也没闹过鬼。如果有鬼,应该是客官自己带来的鬼。”
  陈筹直愣愣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清醒了些许,手一抖,烫到一般将棉氅丢在地上,乱七八糟扎住包袱:“退房,我要退房!”
  全县衙的人都觉得,张屏憔悴了。
  打从陈筹走后,张大人每日起得比小公鸡早,睡得比猫头鹰晚,成天不见笑,除了进卷宗库,就是回小宅,插门独自在房中时,常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在走来走去。眼也凹了,脸上的骨头更嶙峋了,还时常有些沧桑的青黑胡茬。扒饭的时候,眼都是直的。加上知府大人不甚待见,无缘伴驾,更凭添悲凉。人人见到其穿梭在回廊下的游灵般的背影,都不禁暗暗感叹,知府大人作孽哪……
  县衙上下为这次知府大人巡查之事皆使出了上辈子出娘胎的力气。雪后放晴,高知府继续巡查,深入远村。各个村落都出动壮丁,打扫道路。邵知县吩咐,知府大人不喜扰民,路方便通行即可,不必过于干净。乡吏愚钝,难以把握其中分寸,索性就命在路边留些残雪,妆点随意。晌午太阳一晒,有雪融化,到晚间,路面结冰难行,不及回辕。幸而邵知县机警,早早知会各个乡里预备下榻之处,当夜便就宿在一处文庙。乡中文庙不大,正殿明伦堂上夫子塑像年代已久,但一尘不染,蒲团显有叩痕,铜鼎累积香屑。高知府遂赞曰:“方寸庙堂,扬德化高远。”所宿厢房是小小一间,木床古旧,被褥粗棉素里。乡长惭愧曰,厢房原是给家贫或考前苦读的学子留宿之用,竟让知府大人纡宿于此,实在惶恐。
  高知府道:“本府更是圣人门生,正该宿于此。”含笑抚摸蓝青被面,“好极,好极。”
  邵知县欢喜不胜,退出厢房后,又赞赏了一番乡长。
  乡长道:“皆遵大人教诲,卑职不敢居功。”又悄悄道,已让各村传下命令,知府大人巡查期间,闲杂人等但敢接近文庙,一律杖责,尤其那些想生儿子来摸圣人脚趾的村妇。村头路口也埋伏了人手以防万一,绝不会节外生枝。
  次日清晨,文庙中献上早膳,乃白粥佐以雪里蕻、芝麻叶等几样小菜,并几样面点和农家土腌咸蛋。咸蛋乃是野鸭蛋腌制,较寻常家鸭蛋略小。生蛋的野鸭绿首紫翼,只宿在文庙附近的白塘湖苇荡中,以湖中小银鱼为食。腌制时不可用草木灰或黄泥,仅以农家新蒸的头壶粟酒加细井盐浸之,瓷罐封存。蛋白嫩莹如玉膏,咸淡适宜,蛋黄绯红,流油酥透,佐以小平锅腾出,入炉微烤,一半软暄,一半焦脆巴掌大小的白面小饼,或加绿豆芽、面筋用刚出笼屉,软而韧的水烙馍卷之,滋味绝妙。
  高知府各尝其一,微微颔首,又端起碗,望碗中白粥,会心一笑:“圣人之所,合当食此。”
  随行有人凑趣道:“惜无人先于大人尝。”
  邵知县接道:“仁人在席,因无埃墨堕之矣。”
  高知府呵呵道:“折煞,折煞,怎敢此比?”
  乡长一揖:“谢大人嘉赏本乡教化已脱蛮愚。”
  满座皆哄笑抚掌,高知府亦笑曰:“尔等未曾领悟,孙乡长乃是在提醒,莫忘了饭资。”
  乡长立刻再一揖:“卑职小小伎俩,果真难逃大人利眼,惭愧惭愧!此餐卑职请了,只当领罚。”
  众人更抚案大笑。
  再起驾继续巡视,仍是样样圆满。下午返回县丞,进了城门,邵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料行驾到了南大街,道旁房舍二楼的一扇窗突然大开,闪出一条红脸长须汉子,抡着一把大刀,冲知府大人的官轿一声暴吼:“哈!喝!”
  侍卫顿时疾声道:“有刺客!”
  屋上护卫弓弩齐发,持刀汉子一晃不见,身法敏捷。众护卫纵身踏瓦,拥向那窗,轿旁统领高声喝道:“大人有令,活捉!不要伤及!方便审问!”
  邵知县捏着一把冷汗出轿观望,开窗的房舍是一家客栈,掌柜率小二匍匐出店,跪在道旁请罪。不多时,众侍卫押出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知府大人轿前。邵知县探头一望,头壳一嗡——居然是那对疯叔侄。
  陈筹拍下房钱,连滚带爬逃出客栈,牵马惶惶奔于道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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