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珏与其余官员闻之都十分欣慰。但就在此时,兰珏的顶头上司,本次会试的顶梁柱,礼部尚书龚颂明,因热伤风加上痢疾,被送回府中休养,不能参加阅卷。
龚大人倒下之后,和他一样年事已高的两位老大人也倒下了。朝廷不得不另外调人阅卷,临时从翰林院调了两名少壮的大学士,但龚大人的位置非同一般,需要找个至少同级的人顶替,兰珏与众官员们都猜想,恐怕是要让云太傅过来压场了,没想到小皇帝一道圣旨,居然调派刑部尚书陶周风代替龚颂明职务,主持审卷。
凭心而论,陶周风是先太傅柳羡的门生中,学问最好的一个,堪称本朝一代大儒,担任这个职务,远比他在刑部合适。而且陶周风脾气好,从不爱自做决断,最喜欢让下属做主,批阅考卷的官员们权限更宽了许多,所以众官都心悦诚服,欢欣鼓舞,觉得小皇上英明神武。
文观阁在皇城西南犄角,兰珏和阅卷的其余八位官员每晚在侧殿睡觉,白天在主殿阅卷。
主殿隔出四个内间,每两个官员在一间内阅一部卷,陶周风在外间喝茶坐镇。
第一阅,典、纶、雅、贤四部,每部荐十份卷子。第二阅,由陶周风主审,从四十份卷子中选出三十份,就是今科中选名单,送交御前,以备殿试。
兰珏出了典部的题,他的内侄柳桐倚考了贤部,他便只能阅纶部与雅部。兰珏本想阅纶部,但曾经弹劾过他的大学士李方同也要阅纶部。李方同是中书令李岄的侄儿,李岄女儿即将做怀王妃,也就是说,李方同马上要成为皇帝的叔叔的岳丈的亲侄,算起来比皇上还高了一辈。
兰珏自忖惹不起这位皇亲,李大人性情锋锐,嫉恶如仇,离得远一些比较不容易惹到,对大家都好,所以兰珏选了雅部。
事实证明,兰珏的选择十分精明,几天之后,李大人就和与他一起阅卷的刘大人掐了起来,一直掐到陶周风面前。
兰珏谨慎地在雅部的门内观望,李方同和刘大人是为了两份卷子争执不下,纶部举荐的名额只剩下最后一个,刘大人看上了一份卷子,李方同看上了另一份,闹到要让陶周风评判,陶周风和稀泥道:“皇上的圣谕中有云,本次科举提拔人才,可以不用拘泥于陈腐。虽然择四十份卷子是旧例,但总有破例嘛,就好像本部堂虽然是刑部尚书,也能坐在这里一样。既然二位难以决断,可见这两位试子都有出类拔萃的地方。纶部就选十一份卷子,然后从四十一份卷中再选定。我这便写个折子呈上。”
陶周风连夜写了五千余字的折子,小皇上批复五个字——便由卿决断。
陶周风捧到了批复,其余三十九份卷子也已择出,开始复阅。
复阅时,陶周风捧着贤部的一份卷子爱不释手,啧啧赞叹。贤部的两位主审也对此卷称赞不已,称其为圣贤风骨,锦绣文章,必定是今科状元,当即点选。
选中之后,兰珏也去看了那份卷子。
的确一笔好字,对答不俗,文章清俊,堪称无可挑剔。考卷开封,意料之中的名字——柳桐倚。
后面的二十八份卷子很快择出,到了第三十份时,却又卡在了李方同和刘大人打架的那两份卷子上。李方同和刘大人各执一词,陶周风对两份卷子犹豫不决,其余的二十九份卷子已经开封,抄好名单,准备放榜了,陶周风还没有犹豫完。
已选出的二十九人中,兰珏没有看到张屏,他心中竟隐隐有惋惜之感。可能这个年轻的后生头脑虽好,但不太适合科试。对朝廷来说,倒是可惜了。
想及此处,兰珏又有些好笑,那张屏进了朝廷,想必也是李岄、李方同一派,与己何干,几时,自家也操起这样的闲心了。
那厢,李方同已经开始和刘大人互相攻击,质疑对方是不是收了所选考生的贿赂。
最后陶周风道:“不然,便将这两份卷子都先开封,公示姓名,再由众大人共同审阅决定。”
两份卷子拆开封条,兰珏看到姓名,先和陶周风一样愣了愣,接着乐了。
李方同选中的人,竟是张屏。
刘大人荐选的卷子,答卷试子名叫马廉。
兰珏把两份卷子都看了看。
张屏的答卷,一篇文章写得硬邦邦的,破题算是别致,剖析条理清晰,搭配上一笔死板板的小楷字,好像一块方方正正的板砖,分量是有,就是太愣。
刘邴冷笑道:“倘若列几个条目就能成好文章,那衙门里代写讼状的各个都是文豪。”
李方同道:“此生的这篇文虽然死板有余,文采不足,但从答卷中可见此生思路清晰,性情严谨,见解独特。反观刘大人选的这一篇,的确是花团锦簇,句句皆有来历,从历代大家到本朝名士,我都看见了,只是看不见他在哪里。一个连己见都没有的人,进了朝廷之后,要怎么处理政务,替百姓谋福祉,替皇上分忧愁?不说别的,他这笔字,就是仿的兰大人吧,虚丽浮夸,恰如其文!”
刘邴摇了摇扇子:“李大人,你这话说的,到底是嫌这学生的字不好呢,还是在贬低兰大人?”
李方同神色一僵,向兰珏拱手:“抱歉,一时口误,兰大人的字我是极其佩服的,可这学生只模仿其形,刻意做作,全无神韵。”
兰珏含笑道:“无妨无妨,兰某知道李大人是在赞扬兰某,多谢多谢。”
他看那马廉的卷子,试卷上的行楷,乍一看是有自己字迹的影子,可惜那些字都轻飘飘的,好像水草般浮在纸上。的确和李方同所说的一样,十分浮夸。
兰珏自己好书画,看人往往先看字,何况马廉又仿了他的字体,不由得更加苛刻,觉得从字上来看,此人性情有些浮躁。
再端看马廉的对答与文章,乍一看,颇为工整艳丽,细细品读,每个句子都似曾相识,依稀这句在这里见过,那句在那里见过。兰珏从中看到了柳羡的政见、云棠的文风,兰珏几篇颇有虚名的诗赋中的句子也在其中。
但此生极会取巧,他把这些句子打碎了,这一点那一点,穿插着用,他这样做,还带着讨考官欢心的用心,但倘若遇上个性死板的考官,只怕不会领情,还会质疑他的品行。
不过,此生倒是有几分心智,像柳羡和云棠这种有天地之别的,都能被他再中和了几个人的文髓之后编在一体,居然也成了一章。
此生如果进了朝廷,应该比张屏更混得开些。
但,兰珏蓦然记起了那天礼部门上的那封告密信——
试子马廉是文贼,窃文盗名,不配参加科试。
李方同道:“这马生极会投机取巧,文章如同做人,要有自己的精神风骨,在此生的字和文中,我都看不到骨头。”
刘邴笑道:“李大人好大一顶帽子压下来。引文用典,本是寻常事,一向只听说会用典是学问好,到李大人这里怎么就成了投机取巧品行差了?难道李大人习字时没临过帖,写文章不曾用古人词句?我倒觉得此生伶俐机敏,堪成大器。李大人宁可抬举一个死鱼眼珠般的试子,也不取马生,莫不是其中提到了柳老太傅的词句,李大人不高兴?恩师云太傅的词句此生也有用,我倒觉得他用得极好,若恩师见到了,必然会赞赏。”
李方同青了脸,陶周风连忙劝和道:“唉,二位为皇上选拔人才,都是本着一片耿耿之心。这两个试子嘛……确实难以抉择。这个张屏,本部堂认识,怪不得看他的字迹有些眼熟。前日刚审过一场案子,此生头脑机敏,协助刑部破了多年的悬案。文章虽然写得死板了些,但,本部堂觉得,他这个人并不死板……”
其余的阅卷官听到这个话风,就知道陶周风比较属意张屏。
与兰珏一同阅卷的翰林院吴学士立刻道:“原来此生还有断案的天分,难怪他的文章如此严谨。皇上、太后娘娘、怀王殿下都曾说过,朝廷里需要多一些稳重谨慎的人才,此生恰好合适。”
刘邴道:“正因如此,张屏才不可取。思路死板,不懂变通是其一。其二,他论证之时,所引典句,多出儒学之外。夫法,民之治也,务者,事之用也。这是哪里的句子?法家重刑严苛,此生《商君书》都用上了,要进了朝廷,保不定就是个商鞅般的酷吏。兰大人,你说对不对?”
李方同的叔父李岄与陶周风同是柳羡的门生,自属一系,兰珏虽然是柳羡的女婿,但柳羡从没让他进过柳家门,兰珏一向与王太师一门走得近,王太师与云太傅同气连枝,此时李方同那方占了上风,情理上,兰珏本来该帮刘邴说两句话。
可兰珏自然属意张屏,马廉那些小聪明,实在不太上道。刘邴这么抬举他,十有八九,收过一些好处。
兰珏想着那封告密信,隐隐觉得有些蹊跷,道:“单看考卷,两名试子都有可取之处,马廉词句活泛,张屏失之文采,但见解独到。法家虽多酷吏,但管仲韩非都是圣贤,只是一句《商君书》,却也……确实难以决断……”
陶周风欣然道:“兰侍郎说得很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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