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每冬娘会拼命赶活,偷偷藏下几个钱不让爹去买酒,给他买一回炒栗子,连半斤都称不起,只能称二三两,纸包底儿都盖不住。
头一回豪爽地买栗子,是他应考那时候,就是刚从王砚那里赚了一包银子,跟辜清章置气说了你我不是一路人之后,他觉着应该奢靡一把,就跑到酒楼点了几个菜,全是荤的,又要了壶酒,自己吃喝完毕,在路上看见卖栗子的,让称了满满一大包,起码有个一斤多,晕乎乎地甩钱走人。
回去之后,辜清章在房间里等他:“佩之……”
他记着自己是大着舌头说:“你我本非同路,不必再勉强相交,我其实就是这种人,不想玷污你的清誉,何不就此割席而绝,请回罢。”摊书径到灯下看。辜清章在他背后桌边坐着,兰珏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去,就对着书页愣上一时,翻一页,再愣上一时,翻一页。
辜清章沏茶放到他手边,兰珏当没看见,自己再泡一壶。
辜清章道:“佩之,方才我那壶茶略浓,你这壶似乎清些,我能喝否?”
兰珏当没听见,辜清章拿着杯子端壶倒了,他当没看见。
辜清章端着杯子,竟又从他案上拿了本书,仍转回他身后方桌边坐,又道:“佩之,你这纸包里是什么?好香。”
兰珏依然不应,片刻后听见呼啦呼啦,应是辜清章扒开了纸包,而后咔,清脆的剥壳声。
兰珏仍将一切做浮云,继续对着双影飘飘的书册参禅,背后咔、咔的剥壳声匀速地响着,间或杂着书页翻动声。
不知耗了多久,兰珏内急,不得不起身如厕,房门乍开,寒气灌入,桌边的辜清章顿时冒出一声:“嗝~”
兰珏眼角余光一扫,方桌上栗壳如山,平铺一张皱巴巴空荡荡的粗纸:“那一大包,你都吃完了?”
辜清章道:“不知不觉就……嗝~”赶紧抓起水杯。兰珏忍无可忍,走到桌边将杯子夺下:“塞了一大包栗子还灌凉茶,你找死么?”
辜清章满脸愧疚:“佩之,嗝,对不住。我明,嗝,明天还你一包,嗝~~”
兰珏一脚先把门踹上,挡了寒风:“行了,我先去看看厨房还有没有余火,先弄壶热水。”
结果,辜清章喝了热茶后,倒是不嗝了,但是站不起来了。撑的。
兰珏只好先把他拖到床上,按进被窝,这辈子第一回 去药房抓了消食的药,大冬天早上锅里煮的居然是绿豆粥。辜清章喝着药汁,嘴角上一溜儿新发的燎泡,还在追问他栗子哪家买的。
“街上见了,但一直没买过,果然闻着香,吃着更好吃。”
兰珏诧异:“你竟没吃过炒栗子?”
“我村里来的么,乡间没这样的吃食,城里才有。”
“辜少爷你没进过城?”
“从小家里管得严,让佩之见笑了。”
王砚剥着栗子:“我于此物生疏,让佩之见笑了。”瞧了瞧捏着栗子恍神的兰珏,“佩之……?”
兰珏微一惊,收回思绪,将手中剥好的栗仁放下:“已有些凉了,炒栗子凉了便不宜再吃,且吃多了上火积食。”
王砚哦了一声,将栗壳丢进盘中拍拍手:“那便撤了吧。”
左右撤清桌案,兰珏命人带下了兰徽,沏上新茶。
待杂人皆都退去,王砚拨了拨盏中浮叶道:“佩之,你眼带黑晕,面色青白,灯下尤显。单是起早贪黑,尚不至于,倒像彻夜不眠。听闻近日龚大人有致仕之意,确实正在节骨眼上,但亦不可太耗损身体。”
兰珏微微笑道:“多谢墨闻兄关怀,龚大人的传言果然连你都知道了,切实与否,尚不可知。即便成真,我窃居此位几年,份内事,不敢说能做好,起码算熟了。脸皮也厚了。即便换成其他严厉些的大人主持礼部,也不会愁到夜不能眠。”
龚尚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是恐怕难再支撑太久,是有几个看不破局面的猜测过兰珏会是继任人选。旁人眼中,他更觊觎此位许久。但这个位置,如今还轮不到他坐,连王砚尚未升此高座,他更且得慢慢熬。
看来接任的人选已经定下了。王砚方才的话,固然是打趣,其中亦有一丝提醒。
王砚道:“那佩之是因何无眠?”
兰珏道:“倒不是无眠,只是近来多梦。”
他不喜欢做梦,偏偏有时候常常做梦。阖眼便是前尘事,儿时旧事,年少往事,近日纷纷拥拥。
过去已然去了,当下之人才是本人。
梦乃虚幻,时时回首,徒然沉耽流连。
“我读书的时候学了一招,不想做梦,就先一个晚上不睡,到一下晚,即可酣而无梦。”
王砚挑眉瞧了瞧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些东西,不知能不能让你今晚睡得好些,我看难。那日你我下朝时说的事儿,我有些消息,都在其上了。没什么有用的。真是莹透一颗水晶雕成的蛋,更无一丝缝隙。令岳与令大舅子都不能如斯无瑕。说句唐突的话,清流下一代砥柱,挑梁的那根怕不在令岳家。”
兰珏笑吟吟道:“兰某未入朝廷前,便早已被圣光普照,若是纯净琉璃上竟有个黑点儿,那才会吓着。”收起纸卷,“厨下晚饭该好了,王大人可愿赏脸用过再走?”
王砚露齿道:“巴巴等这么久,终于等到饭了。多谢佩之。”
王砚在兰珏府中吃完饭回府,已近二更,刚一下轿,一名小厮便打树影中蹿来:“大人竟走了侧门,小的们接晚了,恕罪。李叔几个在正门那里候了半晚上。”
王砚一听这个称呼,便知有情况:“我爹来了?”
小厮伏地:“老爷在内堂。”
内堂中,臂粗蜡烛火光灼灼,王太师端坐堂上,左右侍从森森罗列,王砚刚到门口,王太师便发声道:“进。”
王砚跨进门槛:“爹。”
左右顿时行礼齐刷刷退下,门扇合拢,除却烛芯噼啪,一丝杂音不闻。
王砚道:“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王太师半眯双目冷冷将他一扫:“自己老子在眼前,竟不行礼,逆子何来规矩!”
王砚道:“爹曾教导儿子,从急便可暂去俗礼。”嘴里说着,却是行了礼,又道,“爹大半夜纡尊驾临儿子的狗舍,不知有何教诲?”
王太师勃然一掌呼出:“混账小子,敢拐弯骂你老子!果然是浑头浑脑才做混账事,早晚被你跟阿宣两个孽畜气死老夫!”
王砚一脸恭敬低头:“儿子最近循规蹈矩,不知哪里仍出了错漏,请爹指正。”
王太师捋须叹一口气:“罢了,此刻真不是嬉皮笑脸的时候。你且自省,除却当做之事,又沾了哪些多余?”
王砚道:“近日安分守己,只办当办的公务,除此之外,仅帮一个朋友查了些细碎末节小事。”
王太师眯眼瞧了他片刻,方才道:“砚儿,你与阿宣不同,一向让爹省心。爹知道你有向上之意,但乱党谋逆之事,查得固然是大功,分寸极难掌控,稍有偏差,功不成反变大祸。爷俩间的话再说透些,这事若好把握,也到不了邓绪那里,明白了否?”
王砚亦沉默了片刻,才道:“爹,儿子从不曾听闻有乱党事。”
王太师微微一笑。
张屏忽然正常了。
县衙诸吏都觉得,似乎只是睡了一觉,再一睁眼,张县丞便焕然一新,眼不直了,眉不皱了,不再东走西逛,左看右摸,进了卷宗库,竟是一心一意,专注县志。
到底那一夜究竟发生过什么
有那么靠不住的不值一提的似乎是宅子里的下人传出来的小闲话说,先是张县丞抱回了一堆艳书,貌似陈公子进了张县丞的房间,一些分辨不清的扭打和言语声后,陈公子冲出了张县丞的房间。然后,张县丞看完了所有的艳书,焕然而成摒尘绝俗的孤寂模样,只埋首公务,不再多问其他。
连李主簿主动拿账簿给他看,张县丞都淡淡说,不用收进县志,无必要看。
然后,一天之内,画好了界图。
再几天,舆地、建置两个大目编成。协助的书吏整校,无一错漏,虽比起前编县志,稍嫌刻板,失之文采,但的确更精简切实。
邵知县审阅后欣慰道:“本县就知道,张大人做事,绝对让人放心。”
张屏没再去街上微服,让邵知县同暗暗纳闷了一阵。
且那对疯叔侄,侄儿到处请神棍给叔叔跳大神,凡是自称或被称有神通的,来者不拒,已成县中一奇,好像是真疯。再对照张屏态度,邵知县怀疑自己前日可能多虑了。
陈筹亦很惊诧,他也是感觉睡了一觉,睁眼后,追逐着自己的火辣辣赤裸裸的视线没了,张屏又变成以前的那个张屏。
陈筹松了一口气,竟又一时觉得不适应,就好像一颗后槽牙疼了很久,突然的掉了,不疼了,但是留了个坑在那里,有点空落。
陈筹向张屏打探案子进展,也没打听出张屏查到了什么关窍,张屏只说,一些事情待查证,不能判断,而后竟就只管编县志。
而且,虽然张屏不看陈筹了,换成其他人在常常打量陈筹,但因所有目光都远不及张屏那时的那般热烈,陈筹经过洗练,些许的小瞥小瞻径做浮云掠过,既然案子也没进展,陈筹暂时把心放回肚子,协助张屏编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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