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儿对她妩而一笑,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前头专门安置的桌案边,抚平了裙角,坐在蒲团之上,右手拿起毛笔,在旁边的砚上沾了一些墨,铺开一卷纸,等着武则天口拟诏书。
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殿内安静的诡异,龙脑香轻烟缥缈。
“启禀陛下,下官还有一言。”司马安启口道。
“说说看。”
“下官不适合审理此案。”
“为何?”武则天饶有兴致,只听司马安一字一句清晰道:“其一,谋逆乃大罪,牵连众多,涉及广泛,下官不过一个小小的兵部侍郎,品级低微,无权审理。其二,下官乃是由翰林文官擢升而来,做的都是笔头功夫,不会审案。其三……”司马安说到此处顿了顿,鼓足勇气道,“其三,下官实在不敢得罪太平公主殿下。”
“你这人有点意思,”武则天笑道,“原本朕也是将信将疑,如今听你说话条理清晰,巧舌如簧,相信是有能力的,至于官职……”武则天想了一想,“这样吧,朕加封你为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至三品。还有,若是太平公主有偏帮嫌疑,你大可告诉朕,朕自会处理。”
司马安没想到武则天会加封自己官职,但这并非她的目的所在,于是拱手道:“谢陛下恩典,不过下官还是不能审。”
上官婉儿听到这里,秀眉微蹙,侧头偷眼瞧了女皇,见她果然面带愠色,于是摇了摇头,她跟了女皇这么久,自然知道在她面前外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司马安此举无疑会触怒女皇的神经,轻则挨打,重则下狱。
下狱?
想起那个黑暗潮湿的地方,婉儿嘴里一片苦涩。
执笔的手一顿,婉儿放下毛笔,一手挽着袖口,另外一手缓缓研墨,清水被渐渐染黑,飘来一阵又一阵的墨香。
她忍不住看向太平公主,细细观察她的面部表情,可惜在她的脸上得不到自己所要的惊慌,婉儿有些失望。
“崔湜,你好大的胆子!”武则天沉下声音,不怒而威。
李令月终于往这边看来,刚要张口,那一声“母后”还未叫出,便由余光望见右前方的上官婉儿手肘一动,继而传来一记闷响。
“哐当——”
一个砚台滑落,光洁的地面洒上了一层浓重的墨色,水渍缓慢滩开,一个身影匆忙跪下。
“婉儿该死,不小心打翻了墨砚,请陛下恕罪。”
武则天转过脸,晦涩不明地看着上官婉儿。
司马安望着她的背影,有一点疑惑。
李令月盯了婉儿一会儿,开口道:“母后,薛绍的确是无辜的,您让此人去审实在太过轻率。”
“无辜不无辜审了才知道,李冲造反前多次见过薛绍,又来长安找他,他们秘密集会,这些事情都做不了假。”武则天平和了情绪,靠在椅背上。“崔湜,你若再推脱就下狱陪着薛绍吧。”
司马安额头冒冷汗,“下官并非是在推脱,而是为了陛下圣明着想。事关重大,与其让下官一家之言独断,不如再指定二人三司推事,如此方才可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让李冲余孽无话可说,也可以给太平公主一个公道。”
“那你认为谁合适?”武则天问。
“梁王武三思,豫州刺史狄仁杰。”
武则天沉默了半晌,朝右边问:“太平,崔湜说的有道理,你可同意?”
“儿臣无异议。”
“那么婉儿呢,你怎么看?”
“婉儿不懂政事,不过三个人审理总比一个人好。”上官婉儿恭敬回。
“那好,”武则天点头道,“调豫州刺史狄仁杰为大理寺卿,会同兵部尚书武三思、吏部侍郎崔湜三司推事,务必查清薛绍是否与琅琊王谋逆一案有关!”
“下官遵旨。”崔湜跪地磕头应答。
独自出了紫宸殿,司马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李令月和婉儿还留在殿内。
司马安没想到事情会糟糕成这样,李令月参和了进来,婉儿参和了进来,自己也参和了进来,如今又带上了武三思和狄仁杰。
司马安并不是一时脑热选了这两个人,而是仔细考量的结果。在她看来,狄仁杰生性耿直,只要证据充分就一定会将薛绍入罪。武三思是武家的人,薛绍已经和李冲连成了一派,他自然不会自己抽自己的嘴巴替薛绍翻案。
所以名义上的三人三票,实际上已经得了两票,有这两个人在,司马安就没有发表意见的余地,由此就可以在李令月面前将薛绍的生死问题推的一干二净。
远处,天空与地面的交界处闪过电光,腾起一片云雾。
低头,位于紫宸殿之下的宽阔平地上有匆匆而过的宫女,着急着不知道去往何处。
一滴雨水落下,浸入了地面石缝中,晕染了颜色。
司马安伸出手,想要迎接来自于天空的润泽,听见身后的动静,余光睨见了一抹蓝色的影子。
“你做的不错,”她嘴角勾着笑意,眸光闪动,“不过事情未必都能如你所愿。”
司马安扭头盯着她瞧,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干涩的话,“婉儿,你最近还好吗?”
“我很好啊,”她轻松地笑了笑,站在栏杆后眺望远处景色,“稍后在我那儿有一场赛诗会,崔大才子可有兴趣赴会?”
“赛诗会?!”司马安伸手握住栏杆,稳住身形,“我以为这只是宫内的传闻,没想到你真的办了。”
司马安先前就听说上官婉儿经常在她住的偏殿内举办这种“赛诗会”,名义上是聚集众位才子前去品评文章,交流意见,吟诗作对,实则不然。在这里经常会见到只以轻纱笼身的妙龄女子端酒入席,依偎在在场子弟的怀中灌酒,音乐旖旎,脂粉飘香。若是看上中意的便可寻一处僻静处自行享乐。
上官婉儿瞥她一眼,“我是办了,你来不来?”
“好,我会赴约。”司马安回,“就当你刚才替我解围的报答。”
“哈哈,”婉儿笑了,“如果你那么容易打垮,我日后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婉儿忽而靠近司马安,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我不会忘记,但也不会轻易饶过你。”
司马安愣住。
上官婉儿勾起嘴角,正了身抬手探向司马安的额角,那儿有一道浅浅的疤,“是上次的伤?”
“嗯。”司马安脊背冷汗直下,婉儿贴在额头的手冰凉无比。
“也好,”上官婉儿缩回手,“起码我有一样东西留在你的身上,是你永远去不掉的。”
婉儿说罢,转身带着一队宫女内侍离开。
司马安目送她,心里说不清楚究竟是如何滋味。婉儿变成如今这样,可以说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结果,无论那赛诗会是什么东西,自己一定要去一探究竟,不可让婉儿再泥足深陷。
“崔湜,跟本宫来。”李令月刚从紫宸殿踏出,瞅着司马安道。
“是。”司马安应下,抬脚跟着她去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李令月睫毛眨动,抬头认真地看着司马安道:“薛绍的事情,你有没有份?”
“啊?”司马安内心一慌。
李令月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明亮锐利的眼睛捕捉到了司马安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最后无奈喟叹道:“罢了,无论是否和你有关系,都是他自己造成如今的局面。”
司马安想到她为了薛绍连着跪了好几日,于心不忍道,“你对薛绍已经仁至义尽,何须如此坚持?你越是求你母后,越是会让你母后觉得薛绍留不得。”
“本宫知道。”她淡淡道。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司马安不明所以,刚要继续嘀咕却感觉到一根手指按压在自己的嘴上。
李令月盯着她的眼睛,“你有没有想过当初是母后让本宫嫁给薛绍,如今又是她想要杀掉薛绍的原因?你不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过诡异了吗?”
“你是说……”司马安瞪大眼睛。
“当初嫁给薛绍,是因为薛绍乃是城阳公主的儿子,出身高贵,家族势力不容小觑,与本宫也算是门当户对,更重要的是,那时候父皇还在,天下还是李家的天下。如今父皇不在了,母后当上了皇帝,她已经不需要李家这个盟友,对她而言,武氏才是值得拉拢的力量,你信不信,只要薛绍一除,她一定会立即给本宫指婚,而对象不是武三思就是武承嗣。”
司马安一捶手咬牙道:“我怎么就没想到!”
太平公主的确会再次成婚,不过对象是武攸暨。
让司马安担心的是,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扰乱了历史进程,因为之前许多事情都已经和历史有所偏离,难保这一次不会出意外。
“等薛绍的事情一结束我们就去南山别苑吧,”司马安拉过李令月,从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闻着她身上的香味,“你母后要指婚就指婚,不管她将你指给谁,只要你人在我的身边,心放在我这里,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