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下去要说的一定很难以启齿,不然何用背对着自己,是什么样的话能让裴谨这样人都无法轻松出口?
仝则几乎可以断定,裴谨大半夜颇有兴致的和自己东拉西扯,最终目的也不过是和裴诠殊途同归。想到自己有机会见证裴侯的秘密,或是干脆笑看他撕下道貌岸然的脸孔,心里禁不住暗涌出一点兴奋。
再然后呢,是否可以借此机会,攫取一点点让自己生活更优渥的条件?
不是一点都不动心的,至少裴谨会处理得比裴诠要体面,仝则知道自己在凝神静气,等待着下文。
“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只是出于对你个人的同情,令尊处事不当,对国家造成的伤害并不在其列。”
挺新鲜的开场说辞,而且他用的是国家,不是朝廷,果然是资本主义当道了,封建家天下在这样的重臣眼里也褪去了往昔的光环。
“你是聪明人,我很愿意惜才。”裴谨继续说,“所以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我出的价,刚才已经说过了。除了自由和钱财,你还能从此摆脱裴诠的骚扰,专注做你擅长和喜欢的事。而条件是,你要成为我的人,不是嘴上说说,而是全心全意为我一个人服务。”
他说完,终于转过身,笑容在嘴角轻蔓,一字一顿清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这个服务的含义,不包括和我共度良宵。”
第14章
说完这话,裴谨看着仝则,对方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惊讶只在瞬息,挣扎却留在了眉梢眼底,仝则显然是在思量,也在深深地质疑。
对于仝则而言,此刻头脑虽然清醒,心跳还是弼弼作响。出价……回忆裴谨方才说过的话,好像是他梦寐以求的二百两,买下的则是他和仝敏未来的自由。
二百两不是天价,却是从天而降,能令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在片刻间生出渴望。
然而为什么,裴谨看中了自己哪一点?要说刚才还怀着点恶意揣测,这会儿仝则已收起他的自作多情,明白裴谨对他的身体不存在任何兴趣。
但裴谨知道他擅长什么,难道是要让他做他的私人裁缝?那这价码开得未免也太有诚意了。
“得三爷青眼,小的真是受宠若惊。”仝则言不由衷,神色间压根没有什么若惊,“请三爷说说看,需要小的如何效忠?”
裴谨摇头,“不急,你首先要知道,我不会找你去杀人放火,也不会让你做违背良心的事,更不会让你委身于什么人。如果你同意以上这些条件,那么还需要通过试用才行。”
雇佣关系成立前,应该先有一段试用期,这话听上去很是公道。
那么他该答应么?尽管裴谨做了承诺,仝则还是本能地想拒绝,只为自觉伺候不起这样深不可测的雇主。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不止一次的想过,究竟怎样才能更好的活下去。死而复生,功成名就暂时不在他考量中,也因为强人遍地都是,他知道自己绝没那么容易,在一个阶级固化的社会里出人头地。
所以最要紧的,是珍惜来之不易的生命,然后简单做人,简单生活,尽可能自由自在地,去享受做一个大国、强国子民的殊荣,或许才是他重获生命的意义。
但在那之前,他必须先取得合法身份,否则即便出了裴府依然寸步难行。一辈子辗转别人手下,做劳工、做店员、做帮佣,一生一世受人压榨,随便一个良民都可以对着他指指戳戳,因为他的户籍上盖棺定论写着两个大字,罪奴。
而现在呢,机会之门忽然在他面前打开了,裴谨应该是他能遇见的,最有能力的一个人,巧的很,对方在满府芸芸下人中居然也独独挑中了他。
换个角度想想,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这样的机会!
仝则斟酌了一刻,既然有远虑也有近忧,好似已别无选择,赌一把的念头涌上来,他当即说好,“小的听凭三爷吩咐。”
裴谨一笑,眼中流露少许激赏,“从始至终你都很冷静,决断够快,我欣赏这一点。那么从明天起,你不必再去裴熠身边。我会让人告诉你接下来要做什么。我给半个月时间,希望可以得到你我都满意的结果。”
话说到这份上,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仝则站起身,礼貌性地朝他拱了拱手。
裴谨泰然受了,其后问,“你有什么要求么?”
仝则想了想,回答,“事成之后,三爷可否帮我脱去罪籍。”
裴谨没犹豫,缓缓点头,“有一点麻烦,但我会尽力。”
仝则微微欠身,“那多谢三爷了,小的这就回去,静候三爷示下。”
裴谨没再说话,却在仝则转身迈步时,忽地伸手一指,“往那边走,是回去的路。”
耳畔再度嗡地一响,这人简直就像个妖精,明察秋毫,洞悉一切。仝则不禁开始怀疑,今晚碰上裴谨其实不是什么偶遇,而是他成心在这里等自己!
震惊过后,他静下心来,意识到他刚刚把自己给卖了,而买主是一个看上去平和澹然,却能在不动声色中所向披靡的人。他想起那天成安君李洪评述裴谨的话——总天下兵马的大司马,不过才刚二十出头,就能做到这个位置,除去家世上的助力,天知道裴谨其人是有多出类拔萃。
上司是人精儿,按理说,仝则眼下最该关心的是日后在裴谨手底下能否自保,可他又隐隐觉得,裴谨身上带着种磊落,掩藏在深邃似海,平静无波的气场之下,而到了这个段位的人,应该也没必要再和他这样的小民玩什么心眼儿了吧。
管他呢,仝则历来纠结不过一瞬,天塌下来自有办法扛过去,何况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有人赏识愿意出价,他该琢磨的是如何让自己值回票价。
虽然不清楚裴谨到底要他做什么,但至少这一晚,他应该可以安枕无忧地睡上一觉。
裴谨行事利落,没有惊动薛氏、许氏,第二天就将仝则调派到了自己身边。趁着裴熠上学的功夫,仝则搬出了居住的小院,也不知道那小小少年回来不见了他,会不会有点伤心难过。
仝则多少也有不舍,然而在看到裴谨命人送来的东西时,那点怀恋的伤感登时就烟消云散了。
一台单线链式手摇缝纫机,两匹暗花素色天鹅绒,颜色是很挑人的藏蓝和墨绿。
送东西的人告诉他,“立秋当日,三爷要去法兰西使臣府邸,公使女儿年满十八,照他们的规矩是要举行成人礼的。三爷为表尊重,打算穿着他们的衣服前去。让你做一身礼服,藏蓝色是三爷的,另外一块,是三爷留给你自己做衣裳的。先画图样子呈给三爷看,三爷觉着满意了,你再开工就是。”
原来真是做衣服,仝则放松地笑出来,可为什么还有一件是留给自己的,莫非宴会当日,裴谨要带着他一块出席?
交代得不清不楚,仝则也不想那么多,当晚就着手开始画图。裴谨做事很周到,送来的东西里还包括了素纸和各色炭笔。工具齐备,铺开画纸,他却开始有点犹豫了。
现在到底是什么年代?说起来真的一头雾水。这事看似简单,其实关系颇大,关乎当下流行什么,要知道对比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的欧洲,衣服的款式是有很大差别的。
往常他虽然也出门,却很少有机会认真观察上流社会的装扮,说到底他急需了解现下服装趋势,搁笔思量,他决定先去外国使臣集中的地方一探究竟。
次日一早,仝则便出了裴府,他如今是三爷的人,阖府上下自没人拘着他。打听到各国使臣集中在枣林前街,他要了匹马溜达着往“使馆区”去了。
一栋栋颜色各异的小洋楼齐整又漂亮,一眼望过去,有点像后世上海徐家汇租界区或是青岛八大关的味道。听说房子全是朝廷花钱建的,算是租用给公使们居住,之后倘若要再建新的使馆区,就把这些小楼转手再出售。
真没见过这么会敛财的政府,仝则听着直想笑,不过想想也对,要不是对物质有极端的欲望和诉求,如何能发展出蓬勃的资本主义、甚至帝国主义?
停马在法国公使府邸前,门前站着三四个侍卫,高卢雄鸡名符其实,个个站得腰杆笔直,头上戴的是簪缨高帽,身上的制服颜色花哨,嵌着诸多穗带和华丽珠宝。
不多时两辆马车驶来,几个窈窕妇人从车内下来,身上穿着修米兹多莱斯,那是一种细棉布织成的连衣裙,腰际线很高,里面垫有护胸,裙摆垂到地下,形成悬垂褶皱,而每个人手上都佩戴着长手套。
一个看上去拥有拿破仑式五短身材的法国佬走出来,和几个女人行了贴面礼,仝则紧盯其人,见他穿了黑色的燕式晨礼服,戴了一顶黑色高筒帽。
脑子里存档过的近现代服装史告诉他,时代应该进入了十八世纪末。前世这个时候,欧洲已开始工业革命,而现今的中国却似乎率先完成了,联想起那台手摇缝纫机上的中文字,他能判断出,那绝对是中国自己制造。既然是平行世界,一定有很多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他不过先了解个大概,也知道不能太拘泥于过去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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