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一点点幻化成为仝则的脸。
裴谨再一次确认,这个人没那么容易死,他还活着,就在自己身边。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眼眶,在漆黑的夜里隐隐泛起了水光,原来上天待他不薄,终究还是没舍得夺去他的小裁缝。
从怀疑到确认,再到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他被失而复得的狂喜笼罩着,连身体都开始无意识的发颤。
真是后知后觉,如果不是仝则,还有谁能在他落魄到这般田地时前来陪伴;还有谁能对他那么了解,给予最周到最合宜的照看;还有谁能那么默契的和他配合,一枪击中藏身暗处的匪徒?
是他太迟钝了。
迟钝到摆平外间事,却疏忽了暗藏于身后的冷箭;
迟钝到以为自己心硬如铁不在乎血缘亲情,却在关键时刻狠不下心;
迟钝到不了解仝则的想法,一厢情愿替他安排下出路;
迟钝到放任身边人暗算自己,却根本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迟钝到,不光眼瞎,连心也跟着一块瞎了。
裴谨对自己的气恼,在那一晚发作的酣畅淋漓。
他在懊悔之余,清楚分析着自己性格上的软肋,或许他并不适合做一个彻底的革命者。失败过一次,卷土重来需要时间,可他的敌人未必愿意给他时间。而他依然有要保护的人,现在这个人回来了,敌在暗我在明,他不能再让仝则成为牺牲品。
再给他些时间吧,尽快稳定局面,将来他不会再站在巅峰,但也绝不能让他的小裁缝再跟着他,或是在他想象不到的什么地方,经历生死磨难。
原谅我,裴谨在心里说,暂时还不便相认,只有对你不在意,才能保证你不受无谓的加害。
——那个人就潜伏在你我身边,也许就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虽然现在,一切还都只是猜测和怀疑。
“天下这么大,什么事都可能有巧合。”裴谨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别想太多,从始至终我没把你当下人看待,从今往后也依然把你当朋友,这次的事我对你确实心怀感激。”
仝则蓦地觉得手指一松,手腕便僵在了半空,许久才无力地垂下来,他猜不透裴谨波澜不兴的背后潜藏着什么用意,但直觉,裴谨定然是有苦衷。
因为方才那些笑容做不了假,既非逢场作戏也非故意引逗,他读得出来。那么他该听一次话,配合裴谨把戏演下去,反正无论仝则或是张来生,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再离开这个人,所以又有什么分别呢?
仝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站起身,轻轻笑了下,“不必感激,都是我应该也愿意去做的。我懂你的意思,不多说了。后头还有硬仗要打,希望年三十晚上咱们一切顺利。”
裴谨一字一句听着,从心底到喉咙渐渐溢出一种既酸且甜的慰藉,这真是最好的人选,永远都能明白他的心意。
聪明的恰到好处,多一分会成为精刮,少一分则显得执拗冲动,仝则有着冷静的顽强,强大到不会因为一点“委屈”而失魂落魄,纠缠不休。
究竟该怎样去爱这个人?裴谨想,将来若能实现理想,他甘愿放弃所谓至高权力,和仝则一起双宿双栖,好好补偿他曾经因自己受过的伤痛,曾经因自己不得不经历的颠沛流离。
倾全力,用一生去补偿。
而仝则说到做到,言谈举止一如往昔,只是态度比之从前多了份微妙的亲昵,却没再做任何出格之举。
他仿佛在一夜之间,将心底的情愫尽数化为了关怀,没有怨怼或是不满,按部就班、从容不迫地履行着他对自己的承诺——重新让裴谨离不开他,重新让裴谨了解他所有的好处。
于是在格外用心的两天里,仝则觉察出裴谨的视力有所恢复,然则欣喜之余,尚且来不及细问,那浓墨重彩的大年夜就已悄然逼近。
第121章
大年三十, 山里点灯,山外点名字。
土匪们不低调,年货置办得齐全, 张灯挂彩不说,二踢脚钻天猴一个都不能少,最富裕当然还属酒, 有自酿的, 有山下劫掠的, 光是酒坛子已经快把后院全堆满了。
天色暗下来,山里飘着零星雪花, 在这个时节的关外,算是能见度不错的好天气。
是以此地的夜行衣也配合着皑皑白雪,必须得用白色才最合宜。
一群穿着白色夜行衣的亲卫潜伏在山石间, 等到入夜时, 便沿着最险的一条野路摸上了山。
先潜队员放倒了巡视的仨瓜俩枣,将人拖过来换上了他们的衣裳, 一面向亲卫副队长汇报道, “老钱说十二点开放二踢脚,借着动静大,让咱们赶那会攻进去。”
说完顺势踢了一脚死过去的土匪,“黄汤灌了不少, 疏于防范。”
有人哼笑,“梁坤原本不让值守的沾酒,可谁干啊, 都偷着喝呗,土匪就是土匪,要有整肃的军纪,不成咱们正规军了。”
“别贫了,”副队冷冷截断话题,“老钱不说要先接应仝则么,你摸进去看看喝到什么程度了。”
副队想着,老钱的信上写,子夜动手前先把陪梁坤拼酒的仝则转移到安全地界去,届时会有里头的人负责接应,想必不是他本人,就是仝则从别处弄来的那几个家伙,看模样和土匪也差不太多。
仝则后来回忆,的确有些记不大清,自己究竟是怎么被人哄骗出山寨的。
只知道这夜要去灌梁坤酒,人选当然不能是裴谨,而自己酒量不错,所以责无旁贷。
一来二去,倒也展现了他酒功了得。
酒场大概是男人除了沙场之外最见真功夫的地方之一,梁坤好狠斗勇一辈子,在色字上已然输了一筹,在酒字上倒是随时预备和人分个高下。
很快,他就和仝则从豪饮变成了单挑加豪饮。
梁坤还是有谱的,基本上只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拼杀,兴致再高,脑子里时刻还绷着根弦。边喝不忘摸一摸胸口那两把钥匙。二当家的原本提议,趁过年开库房取几把枪,也好给兄弟们解解馋,结果被他回绝了——一帮醉鬼,回头没留神再擦枪走火,还不够乱套的。
虽然赶上过年,梁坤却也没闲着,一直在打听山下裴谨的动静。
张迁那狗官没哄他,新任兵书的确是专门和裴谨做对的,老家伙早前是吏部的混子,一辈子没摸过枪,更没上过一次战场,做人事工作拍马屁非常有一套,配合内阁说来辽东阅兵,可才出关就被冷风给吹傻了,豪情万状全冻住了。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辽东现任驻防的将士,大多都是裴谨曾经的心腹,必定不会买他的账,于是索性装病,在沈阳城歇下就没再挪窝,只做出一副过年还奔波在外,为家国社稷鞠躬尽瘁的劲头给京里那群人看。
听说那老小子今夜摆宴,在沈阳城慰劳众将士,有多少人捧场不知道,反正沈阳距此千里,远水解不了近渴。
任谁都不会猜到,他梁坤打算大年初二就干上一票,别人过节,他梁坤也过节,只是方式略微有些与众不同而已。
等他这头留下行迹,让裴谨的人知道他和毛子做过军火交易,毛子那头可就是骑虎难下,不帮他一起做掉裴谨,怕是将来也不好和大燕朝廷交代。
梁坤自觉如意算盘打得不赖,端起一碗酒,仰脖干了个痛快。
抬眼看看,外头群魔乱舞,人影憧憧。
梁坤不知拼到第多少碗了,正觉得脑袋有点浑汤,再瞧面前的二毛子,一双招子好像也有点迷离,不过说话还算清晰,舌头没硬,尚有余力。
男人较劲,有时候就跟小孩差不多,没道理可讲,纯粹是一方必须压倒另一方,梁坤瞥一眼喝干的两只空坛子,心想不管二毛子为人如何,单说酒量,算是一条好汉。
可惜好汉仝则现在看梁坤都是转的,他知道老钱在酒坛子里全下了药,却没想到自己喝的这坛劲这么足。脑袋越来越浆糊,只能拼命努力维系一线清明,也不知道下的什么无臭无味高档货,能让人晕得浑身提不起气力。
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他有个奇葩体质,单纯喝酒,喝多少都没反应,尤其是在心里有事的时候。
仝则边琢磨,余光始终不忘去找裴谨,那家伙不知在给哪个醉鬼摸手相,想必又是一通云里雾里的忽悠。透过一双朦胧醉眼,他越看越觉得此人真挺像江湖骗子。裴谨本来就有读心术,只要愿意,什么好听的话都能打那两片薄唇里溜达出来,加上顶着那张脸,看人的时候再来点刻意的真诚,轻而易举就能把人糊弄得五迷三道。
将来老了出门闲逛,兴许可以指着他这糟心的本事混口饭吃。
仝则笑起来,神情略显促狭,梁坤瞧见了,暗道这小子怎么还不倒?不想刚念叨完,自己顿觉一阵眩晕。
不大妙,梁坤想,今天这酒似乎格外上头?脑子里那根弦立刻拉紧,不管怎样,他得先去库房看看。跟着放眼一望,见二毛子的人都在,那瞎师爷也在,登时心又落回到肚子里,扶着头起身,一连晃了两晃。
“不成了,嗳,先说清楚,可不是喝不过你,老子是扛不住,得去放水了。”
一旁看热闹的土匪都笑起来,梁坤尿遁,仝则估摸他是不会再回来,看那架势说不定已起了疑心,他也跟着起身,见钱亲卫正站在门口,便朝他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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