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不能去,对方是天皇委派,压根不是幕府诚意求和,说不准就是缓兵之计。”
“缓什么兵,我看他们是还没被打服!娘希匹的,干脆现在就出发,一路打到江户去,彻底端了那老贼窝。”
“我说诸位都少安毋躁些,说请大帅去,那可是咱们朝廷连发的两道敕命,软硬兼施啊,什么为顾全东海局势稳定,什么以和为贵,务必请大帅亲至,鬼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意思……”
“能他妈什么意思,吃里扒外算计咱们!不去,此行恐怕有诈,小鬼子的话万不能信。”
仝则听到有诈二字,原本轻松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正忖度间,忽听裴谨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各位收收气性,后日在辽东舰上和谈,本帅决定亲自出席。”
第84章
裴谨话音方落,房内立刻接二连三的爆发出反对的声浪。
这帮兵痞个个气冲牛斗、声如洪钟,吵嚷如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纷乱中,仝则听到了诸如:
“大帅不必理会朝廷的什么狗屁敕命,有本事就让皇帝自己来和谈。”
“东瀛人一向奸狡,忍者无所不用其极,惯会使阴损手段害人,大帅千万不能只身犯险。”
“请大帅即刻下令,我等今夜上舰,奇袭日本三岛,从大阪登陆,占了他江户老巢。”
俱是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之语。
至于裴谨说了什么,反倒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仝则只晓得他声音沉稳如常,并没有对众将所言做任何反驳,而是以近乎淡然的态度坚持着之前的决定。
心口当即一沉,方才误打误撞、得来全不费工夫的那点子好心情,顷刻间已荡然无存。
仝则是被现代政治和近代战争故事洗过脑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是阴谋论的拥趸。
当年小日本如何负隅顽抗,他大抵还没忘光。太平洋战争被美国人打得丢盔弃甲,东亚局势到后期更是倾颓如山倒,然而直到柏林被攻陷,日本政府依然死扛着不肯投降。
是以如今形势,裴谨不会看不清楚。他要的也从来不只援朝,不止一战扬名之后,坐享军工带来的收益财富,更是要彻底终结幕府时代,扶植没有兵权的天皇,让犬牙未成的野狼变身成为被驯服的家犬。
只是这个道理,他仝则明白,敌人当然也明白。他们此刻最担心的,恐怕是裴谨乘胜挥师,直捣黄龙再下一城。
而朝廷在这个时候连发两道敕命,说明有人已被幕府收买,若能趁此机会除掉裴谨,不仅对外人有利,对畏惧改革的国内保守势力也同样有利。
海风漫卷呼啸,吹得营帐发出猎猎声响,吹在营房屋檐的瓦片上,发出阵阵呜咽之音,听上去如同一曲苍凉的悲歌。
裴谨当日的“预感”还萦绕在耳畔,仝则下意识向后退去,脚步悄然无声,直到退至无人能看见他的地方。
不多时,房内议事的诸将鱼贯而出,每个人脸上的神气都颇为郁闷,只可惜无人能说服得了大帅,也就只好垂头丧气地愤愤然各回各家。
靳晟最后一个出来,在门口站了良久,回头看一眼房内尚未熄灭的灯火,不由得轻叹一声。
走回副帅营房,意外发现门前树下站了一个人,他定睛辨认,倒有几分脸熟,好像是这些日子跟随在裴谨身边,号称“亲卫”的那个年轻人。
此人叫什么来着,似乎那姓还挺少见,是了,他想起来了,是叫仝则。
“仝侍卫?”靳晟有些奇怪,“找我有事?”
对于仝则,他是有些印象的。只因这人像平空冒出来一般,让人摸不着一点头绪。
要说靳晟本人,的确不大了解裴谨的亲卫编制,但仝则一看就不是行伍中人,也不像江湖上深藏不露的高手,不知怎么就出现在裴谨身边,由此不得不让他联想起“过从甚密”这四个字。
念头闪过,却架不住积习难改,对裴谨的敬和重最终压倒了一切。主帅的私生活他不该过问,想明白这点,再接受面前这个挺拔俊朗的侍卫也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进去说吧。”靳晟比手,率先入内。
正要沏点茶来招待,耳听仝则说道,“靳大人不必忙了,在下深夜来访已是冒昧,不便打扰大人休息,我长话短说就是。”
接下来,他果然连弯子都不绕,直截了当的问,“方才诸将在大帅房中,在下则在大帅房门外,一五一十全都听到了。我只想问,后日和谈,果真危机重重?大帅心知肚明,是否已有应对之策?”
靳晟被他的直白弄得一愣,按说他二人的级别差着十万八千里,此等机务根本没必要和对方交代,而仝则又是裴谨的人,有什么疑问为什么不直接去向裴谨询问?
转念再想,靳晟明白过来。
和裴谨共事多年,那人什么风格他心中有数。有时候想起来,他也禁不住特别恨,恨裴谨那种铁桶似的滴水不漏,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再不肯同旁人交底——并非信不过,而是为了周全和保护。
看来这仝侍卫也深谙裴谨为人,靳晟心头涌上一点既欣慰又苦涩的感觉,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半晌他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危险当然存在,现今是内忧胜过于外患,至于行瞻有何应对之法,我不清楚,他并没有和我提过。”
仝则在他说话时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看,确认他没有隐瞒,心下又是一沉,“恕在下直言,大帅不打无准备之仗,但也同样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依在下推测,大帅或许是要将计就计,倘若能引出幕府行刺阴谋,才好有借口再度兴兵。因为和谈或是受降,甚至是赔款,都不是大帅此役的目的。”
靳晟平静地听着,开头多少还有点心不在焉,可渐渐地,却不得不聚精会神凝目其人了。
这年轻的侍卫并非想象中随行慰军那么简单,谈吐从容有度,目光沉稳坚定,最关键是他居然能洞悉裴谨心中所想,而且分毫不差。
“不错,可惜很多人还不明白。”靳晟低声道,“辎重已耗得差不多,朝廷不会再拨款,若要再战,必须得靠自己想办法。我不清楚行瞻打算牺牲到什么程度,但倘若主帅被敌军暗算,他便可以急调东海水师,以及内地增援,这是连朝廷都没借口阻拦的。他的亲信部众大多分散于水师,这些人和他有过命的交情,不待兵部下令也定会倾力支持。如此,我们才有机会,一直打到幕府的老巢去。”
停住话,他微微蹙眉,极轻的叹了一叹,“只可惜,为成就最终的结果,居然还要靠主帅亲身去涉险。”
仝则听着,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恨不得裴谨立时就去推翻那个行将没落的封建王朝,他甚至再一次想到了“枕头风”这三个他满心鄙夷的字眼,倘若管用,他真愿意天天在裴谨耳边鼓吹——武装革命吧,只要你不再受制,只要你从此平安。
只要你不再殚精竭虑一身伤痕,即便血流成河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深吸一口气,压下满腔沸腾的躁郁,他对靳晟说,“无论大帅打算做什么样的牺牲,也无论他想好了什么样的对策,他必定不会对人言,也必定要独自面对。但有句话我必须和大人说,大帅不能再负伤了!”
靳晟神色微微一变,旋即表情亦顿了一下,“可这个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你要知道,军令如山。”
仝则默了默,随即道,“靳大人,天皇此次派出的和谈使节名单,你看过了,那上头的人是否从前都见过大帅?”
靳晟皱眉想了一会,“应该没有,历次东瀛人来朝,我都随行瞻接待过,这一回名单上头,全是陌生之人。”话说完,他蓦地惊问,“你的意思,该不会是想找人假扮大帅?”
还没等仝则回答,靳晟立刻摇头,“此举行不通,行瞻面上冷硬无情,对麾下将士却最是仁义,他打定主意自己冒险,绝对不会让别人代替他。”
仝则笑了笑,“在下也不敢轻言让旁人犯险,靳大人,你觉得在下如何?”
靳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给问懵了,诧异的同时,勉强回神开始正正经经地打量其人。
身高和裴谨差不太多,虽略瘦,行动间也带着股子精干利落,眉眼含笑,舒朗明媚,五官不如裴谨那般无懈可击,却也称得上秀逸。
倘若没见过裴谨真人,光是听闻他气宇轩昂、相貌出众的传言,那么乍看上去,倒也不至让人立刻起疑心。
但这是有危险的事,他明确知道,居然还肯以身代之?!
“你……”靳晟坐不住了,起身踱了两步,停在他面前,“你甘愿冒险,此等大义,我靳某人由衷佩服。可你要知道,东瀛忍者手段阴毒酷狠,这么多年下来,在战场上赢不了,在战场外却几乎从未停止过暗杀活动。”
他仰起面孔,长长一叹,“有一年,我和行瞻方从南海归来,东瀛人假扮受灾渔民,前来叩谢大帅恩德,有忍者当场以身做炸药,那时距离他不过十步之遥。当场炸死有亲卫三人,若不是侍卫拼死相护,又兼行瞻反应迅速,日日穿着那钢甲,只怕早就……就是那一次,他自己也身负重伤,足足修养了大半年才渐渐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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