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怒,从开始做人到做了这么多年的鬼,还诶人敢在我面前如此造次。
“我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你不要胡说。”
少年撇撇嘴:“你俩都一起死了,做鬼居然不敢承认是一对儿,胆小鬼!懦夫!伪君子!”
小鬼魂在我手中激烈扭动,我怒火中烧:“一介草民,口叼舌钻,还是个睁眼瞎,怪不得被人活活砍了。你连新鬼旧鬼都分不出来?哪只眼睛看到我和它是殉情短袖?”
我对然思的爱是专一的。
少年哼道:“你们两个的魂魄是连着的,除了那种尸骨都在一起的死法,不可能……”
他看着我,眼神直了,“我明白了,你真狠毒!真不要脸!他都为你死了,你还拿他当炉鼎!”
小鬼魂猛地从我手中蹿出来,一头撞向他的脸。
少年一边躲一边喊:“你醒醒吧,这种畜生兄弟,你还帮他……唔……”
少年被撞飞到那颗老树上,我猛地上前,一把揪住小鬼魂,冷静地问:“你是谁?”
小鬼魂在我手里抖了抖,开始慢慢变化。
我就这样看着他一点点地出现在我面前,从透明,慢慢到可以看出形容。
好像镜中的我一样的模样。
他沉默着,那样的看着我,和小时候,我要出去与别人玩,没有带上他时一模一样。
我听见他低声地叫我:“哥……”
我狠狠地抓紧他,用力摇晃:“你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太宗么?!你不是享受太庙香火么?!你不是应该儿孙满堂寿终正寝?!你怎么能成个野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只少年鬼抱住树杈兴致勃勃地望着,我也顾不得丢人了。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低声说:“哥,你出来这么久,果然都没有看史书,那个柳桐倚也没有告诉你……太宗是景霂。”
淑妃成天抱在怀里的那个缺着牙齿还老流鼻涕的小萝卜头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听见自己在咆哮:“怎么是他!那你是什么!”
他说:“穆哀恭孝太子,赐帝仪。和哥你差了几个字。哥你是肃德英贤太子,赐帝仪。我们埋在一起。”
树杈上的少年鬼倒抽一口冷气:“我知道,我知道,太祖皇帝那对没福气做皇帝,一起暴夭的双胞胎儿子,原来就是你们!啊啊啊,你们是断袖?啊啊啊,难道是当时的大臣们发现了你们的不伦之恋,所以你们就殉情了?啊啊啊,史书上的真相原来是这样,太可怕了……”
景湲轻声说:“原来哥一直以为,我取代你坐了皇位,我在哥的心里,果然是这样的人……”
少年接着大叫:“哇哇,这种话,好肉麻好肉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我觉得只要来一阵风,就能吧我吹得灰飞烟灭。“你……到底……”
“哥,我和你说过,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为什么你一直不信?”
景湲一直都不喊我皇兄,总喊我哥。后来我做了太子,他还是这样喊,直到某天,我宦官说:“晋王这样喊,有些不成体统,他这才改了口,喊我皇兄。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他还是会喊我哥。”
“哥做了太子之后,就离我远了,我知道,你有些猜疑我。那时哥去和父皇说,要把太子之位让给我,我就想,倘若没有我这个弟弟,哥就没有烦心事了……我不学那些什么韬略文章,只学骑马打仗,我想,等哥做了皇帝,我就去边关……”
景湲和我说过,要去边塞,那时我刚和父皇提过要让出太子之位,阿湲来东宫找我,和我说,想到边塞去。
我当时有些诧异,只怕是我要让出太子,反倒给他添了事,赶紧说:“边塞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你去那里做什么,到时候我想找人下棋,都找不到。”
他道:“多的是好棋师,找一个来陪皇兄下不就行了?”
我道:“你真会堵我话,要是喜欢和别人下,我何必成天找你?”
阿湲的嘴角扬起了些:“那我不走了,留在这里陪皇兄下棋,什么时候皇兄找别人下了,我就再到边塞去。”
那天晚上,他又留在东宫里睡的。
早上起床,我将他的腰带碰到了地上,上面的玉扣碎了,我拿我的腰带给他,他说,上面有太子的纹饰,不敢系。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条我没当太子前的旧腰带给他用了。
我又让人做了一条新腰带送他,就是后来做了我上吊绳的那根。
我不断地摇晃景湲:“母后换掉我,不就是为了让你当皇帝?你为什么也成了鬼?为什么便宜了淑妃家的那个萝卜头?”
景湲低声说:“母后当时和我说了她的计划,我觉得她和柳老头的脑子已经不清楚了。但是活着,总归是哥的祸害,所以我进宫之前就喝了毒药,本来想见哥最后一面……”
结果朕那时已经是吊死鬼了!
我们真是一对苦逼的兄弟!
我痛心疾首:“你怎么就那么傻?我怎么会为了那个破皇位杀你?你不能看看我再做决定?”
景湲笑了:“哥不也是从来不信我绝对不会纂你的位置?你又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再做决定?我们彼此彼此。”
我一时无语。对,我们是一对缺心眼的兄弟。母后自以为自己是天下最聪明的女人,结果生了一对傻儿子,最后她最看不上的淑妃成了太后,她肯定气死了。
景湲说:“母后那么早过世,的确大多是被我们这事给气得,她薨的时候,我都藏在皇宫的犄角旮旯里,生怕她的鬼魂发现了我,要找我算账。她是想找我们算账来着,不过有鬼差拦着,我们和她不同路。我想去天牢找哥,但是那里我进不去,哥又出不来,我只有在外面等你,好不容易等到哥附在景卫邑身上出来,我一直跟在你身边,可是哥在肉身中,看不见我……”
他一脸委屈。我不禁又揉揉他的头顶。
我在天牢里这些年,虽然很闷,但是阿湲在外面这么多年,要躲太阳,躲各种法事,过得肯定比我苦。“乖,现在我们兄弟团聚了,谁也不用怕了。”
景湲立刻凑过来,贴着我站。
少年趴在树杈上,感慨地说:“幸亏你们二位没做皇帝,要不然我们就亡国了!”
我瞪他一眼:“朕若是皇帝,必然是一代明君,阿湲更是!”
肯定不会比淑妃的那个萝卜头差,起码没有景卫邑那么窝囊的后人!
我躺在厢房中睡觉,思索着将来。
多年的怨恨已经解开,我和景湲是否还有到地府或转生的资格?
只是转生之后,就会忘记前尘往事,我和他或许不再是兄弟,下一世对面不相识。从此什么都不记得。
我朦胧睡着,忽然感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凑近我的嘴边,带着一股奇特的,强大的力量。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景湲拿着那枚景卫邑曾含在口中的玉片,要送到我嘴里。
我拍开他的受:“原来那少年说,我拿你当鼎炉,就是指这个。”
玉片上有景湲的魂气,他的身体已经变成全部的透明,他说:“哥,我做了这么多年野鬼,魂魄残缺,可能已无法投胎,地府不收我。哥吃下这个,我就能跟哥永远在一起,本来我们两个就应该是一个。”
我大怒:“你做了鬼脑子还不清楚么?你和我就是两个,怎么能变成一个?你让我拿你做炉鼎,吞你你的魂气,然后看着我亲弟弟灰飞烟灭?”
景湲看着我:“哥,就算到了地府,我们去投胎,今生记忆,也变成全无,如果哥不记得我,如果我不记得哥,我觉得和灰飞烟灭,也没什么区别。”
我一拳砸在他头上:“区别大了,就算你不记得我,我不记得你,他日或者还能相见,什么都比没有强。再说,你怎么能断定,你会不记得我,我会不记得你?”
我夺过那枚玉片,摔成两半,景湲的身体颤了一下,那些魂气用处,他的身体又回复了正常的模样。
我把那枚玉塞给他一片,我留下一片。“这玉是千年的灵玉,带着它去地府,或者能留下一丝记忆,来日如果你我转生,对的上这玉,就记得起你我兄弟的今生。”
我和景湲还有那个孟姓少年后来都被鬼差收编,带到了地府。
孟姓少年的冤仇本来已经报了,但他还是存着一股不甘心之气,才一直缠绵在人间,无法进地府。“但现在我相同了,太宗皇帝比我还倒霉,我还有啥想不通的!我要去投胎!有个新的美好人生!”
我站在奈何桥头,看见他豪迈地喝下一大碗孟婆汤,洒脱地对我和景湲挥手:“有缘来生见!”
我也向他挥手:“来生再见。”
“来生再见。”这话我又说了一遍,是和景湲说。
那玉能否让我记得今生,真的不好说。
我把孟婆汤送到口边。
做人时,做鬼时,一桩桩事浮现到眼前。
我终于明白了一句话——一切皆空。
执着也罢、怨恨也罢、眷恋也罢,一生一世,到头来,原来都是空。
那为何还要有生?我不明白。
但我想要一个来生。我想看,来生,我是否还记得景湲。
夫子和我说,再敢让阿桂替我写功课,他就罚我抄一百遍《论语》。
我知道,肯定是慕芩告的密。